龙门回忆录 第61章

作者:一隅屋檐

  “所以您才更不应该辜负他们,或许我并没有这么说的资格,但您很清楚他们为什么会这么选择。”

  陈默的话说的很委婉,但他知道,特蕾西娅能明白他的意思。

  “您和凯尔希说了相同的话呢,她也是这么说的。”特蕾西娅笑了笑,却没有再提起凯尔希说了什么,那笑容看上去既无奈又牵强。

  她都懂的,她也能明白。

  但有很多事,之所以被称为无奈和遗憾,并不是因为不懂,而是因为无能为力又无可奈何。

  她的理想和她的事业,正在一点点被病痛和源石所侵蚀,可她还是得做出一副我很好,我没有在担心和忧虑的样子,以安抚他人的心,以免他们陷入彷徨和迷茫。

  特蕾西娅的笑容让陈默忽然意识到了自己又是在说一段糊弄人的废话。

  道理大家都懂,大家都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可世间的罪行和监狱里囚犯却从来不会因此而减少,警察这个职业也永远不会无用。

  陈默犹豫了几秒,他看向墙边的重刀。

  “我为您的祖国以及我的所作所为感到抱歉,殿下。”

  也许陈默并不想这么做,但无论如何,他是以雇佣兵的身份来到这片土地的,他所保护的目标也是促使这片土地陷入混乱和纷争的罪魁祸首之一,他们分裂着这个国家,以汲取战乱带来的红利养活自己的国民,却成为了凶手们的帮众之一。

  哥伦比亚,这个国家从维多利亚分裂后就一直潜藏着自己的野心。

  如果说当初特蕾西娅杀了自己,陈默不该有任何怨言,但这也不意味他会束手就擒引颈受戮,他从来不否认自己不是一个清白的人,他也不否认自己该死,可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而他回过头来时,早已无法回头。

  很多事,在一开始是分不清对错的,人一生都在追求对错,可人一生都在重复不同或者相同的错误。

  “您已经在弥补了,不是吗?”特蕾西娅的笑容依然温和:“我还记得您告诉我您有两个小时候的朋友,我想她们对您一定很重要,陈默先生,我其实是一个卑鄙的人,也许您曾经犯下过错,但您也有您的原因,我相信,如果您可以避免,您也不会做出这种选择。”

  特蕾西娅的话语说的那么轻,可她脸上的笑容却让陈默觉得刺眼,那笑容仿佛在嘲讽着陈默这短短的十六七年里的坎坷和波折,又仿佛在笑话那个傻乎乎的小鬼,因为自己卑鄙的想法而沦落到了如今的处境。

  在异国他乡战乱纷争的卡兹戴尔,因为特蕾西娅的一句话,让陈默再也无法说出什么。也许,潜意识里,特蕾西娅近乎于开脱和理解的话语让他也不想反驳,而是想要自欺欺人的去相信。

  战士放下了自己的刀,他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犯下了什么错,可错误已经铸成,便再也无法挽回。

  他还不能死,也没有勇气去为了自己错而死,他是个自私的人,不会因为自己对别人犯下了什么罪行而放弃自己的生命,可他还是个人,也会感到愧疚和难受,因为052将他从黑墙的地狱里拉出时,也不希望他去成为那个冷酷冷血的013。

  兴许那些将感染者和萨卡兹说的无恶不作,罪行滔天的人其实也在逃避,逃避自己内心的恐惧和自责,而如果他们是一群该死的人,那想必也能心安理得。

  这么想着的陈默脸上却保持着平静,没有露出自己丝毫的软弱,他只是看着殿下身前冒着热气的金属杯,余光微微瞄到自己被脏兮兮的绷带缠绕的手掌,悄悄将手藏到了桌下。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弥补,殿下。”陈默说:“可能就像您说的,我有我的原因,但我已经这么做了,而今后我可能还会做出更多,人们都说知错能改,可我清楚,我不是那种人。”

  不知多年后,特蕾西娅是否还会回想起陈默当初的这句话,也一如他当初所说的,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知错能改的人,而到后来,他已然积重难返。

  “那您要去亲自看看吗?”特蕾西娅忽然问。

  “看什么?”

  “我的演讲,我希望您能去看看,以我护卫的身份。”特蕾西娅说:“您是位战士,未来会发生什么我们都不清楚,只是坐在这里思考我们什么也做不到,虽然是这么说,但就和您想的一样,我还没有放弃拉拢您的打算哦。”

  她半带着俏皮的眨了眨眼睛,那副举止让人觉得意外。

  她兴许只是临时起意,也的确是临时起意,但却说的好像她很重视一样,难免让人不感到亲切和感触。

  陈默看着她伸出的手。

  “我能拒绝吗?”

  “很遗憾,不能。”特蕾西娅摇头。

  “凯尔希女士可能不会同意,还会找我的麻烦。”陈默叹了口气。

  “凯尔希她,的确呢。”特蕾西娅想了想:“不让她知道就好了。”

  “您觉得可能吗?”

  “唔……”

  “难道不是因为这么做您会觉得有趣。”陈默忽然问。

  特蕾西娅愣了愣,露出笑容。

  “陈默先生您这么说,是有点呢,没错,很有趣。”

  “……”

第八十六章 因果

  特蕾西娅找来的衣服并不是那么合身,凯尔希当时微微瞟过来略带停顿的视线也让陈默意识到,也许这不是一个好主意。

  视线有些狭隘,因为陈默本身并不习惯戴上头盔,站在特蕾西娅身后那位表情冰冷的萨卡兹女性一看就是很不好惹的类型,后来陈默才知道她叫阿斯卡纶,特蕾西娅护卫队的队长,殿下说她是个很可靠的人,对此陈默从来没有怀疑过,因为阿斯卡纶永远是殿下最忠诚的护卫,一旦将来陈默的所作所为和特蕾西娅相左,阿斯卡纶会成为那个持刀的执行人。

  她寡言少语,很少发表自己的意见和看法,也很少流露出多余的感情,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阿斯卡纶永远不会背离特蕾西娅。

  她的目光隐隐放在陈默的身上,身为护卫队长的阿斯卡纶不可能不知道陈默的存在,即使是出于特蕾西娅的安全考虑,阿斯卡纶也不会允许一个身份不明的人混入特蕾西娅的身边,但她没有采取任何动作,只是默许了陈默的存在,那目光中的冰冷却让陈默很识趣的站在了远离特蕾西娅的位置。

  特蕾西娅在和博士和凯尔希交谈,她的目光落在陈默身上时,轻轻的笑了笑,那窃笑像是背着长辈偷偷做了什么的孩子,带着点自得,也带着点幸灾乐祸,她偶尔会露出这么任性的一面,让人觉得她不再那么遥不可及。

  这是陈默第一次在如此近距离的情况下接触博士,陈默的认知中,他没有名字,而认识他的人都称呼他为博士。

  从外表上看不出这个身材不算高挑的男人有什么不同,站在凯尔希身边的他甚至不比凯尔希高多少,而他所表露出来给人的印象在兜帽下的神秘中,却很平常。

  可这些平常无法否认营地内的萨卡兹在谈论到他时隐晦的避及,以及scout和他小队的遭遇,尤其是在战士间,他们从不否认自己对于博士的敬畏和淡淡的恐惧。

  他兜帽下隐藏的面容让人们分不清他究竟在思考什么,但无疑兜帽在阻隔了人们视线的同时,也引发了人们对他的猜想和他所作所为所带来的人们对他的疏离,以至于让他的存在显得那么明显,却又好像和周围格格不入。

  在陈默留意到博士的同时,博士也在看着他的方向,仿佛是心照不宣,两人都意识到了对方的存在。

  陈默忽然想,也许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的存在,但所有人都默契的选择了视而不见,成全特蕾西娅那份小小的任性,可在这么想着的同时,他又不免会觉得,凯尔希给他感觉看上去并不是一个会如此善解人意温柔的女人。

  到达城市的时间是在上午,当地的领主似乎早已知晓了众人的来意,他亲自接见了到来的殿下,表情恭敬而谦卑。

  特蕾西娅是卡兹戴尔名正言顺的王储,她的身份意味着,无论她是否愿意都会有相当一部分企图在这场内战中获取利益的人会选择她的派系,而比起野心勃勃的特雷西斯,特蕾西娅无疑更加温和与仁慈。

  这是她的优势,也可能成为她的软肋,两者的区别取决于特蕾西娅是否能在这场内乱中保证她不会出现明显的颓势,否则她的仁慈将成为她被出卖最好的价码。

  特蕾西娅最终礼貌而委婉的拒绝了领主的留下众人稍作休整的邀请,阿斯卡纶也拒绝了当地领主的护卫们参与保证特蕾西娅安全的工作,而是仅让他们维持广场的秩序。

  陈默看着特蕾西娅走上高台,他很清楚,特蕾西娅并不单单是为了这场演讲而来,演讲的背后藏着她在向国民们阐述理想和未来后与当地领主之间的利益交换和协议。

  这些都不该为平民们所知,但推动着这座城市走向的人,却往往不是站在台下的那些为数众多的萨卡兹民众们,在领主和高层的眼中,平民们只是一个又一个可怜的数字罢了,但在特蕾西娅眼中,或许她并不这么认为。

  因为她表露出来的是那么的郑重,就像是在踏上战场,属于她的战场,哪怕她已经不知是重复了多少次相同的行为,可她不会觉得厌倦,她会为了明天的演讲而精心准备,会一【@#

  她的眼中藏着平民,也藏着她的责任和人民对她的期许,不仅是贵族和领主们,这或许也是会有如此多的人会选择追随她的原因。

  陈默不太确定,但他终于明白,在人民眼中特蕾西娅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分量,又代表了什么。

  她的演讲其实很平静,在阐述自己理想的同时,又不免让陈默这样的人感到了不切实际,或许众多的萨卡兹人民也不再去相信他们君王对他们的许诺和畅想,他们只是相信站在高台上的那个人。

  当她的身影出现在高台上时,人民安静了下来,她的声音也许并不大,但人民却不愿意放弃她所说的每一个字眼。

  很震撼,也理应让人感到沉重。

  因为你无法相信当无数双眼睛里倒映着同一个身影时,当下方蔓延到数不清的人在饱受战乱的凄苦中所对你展露出来的憧憬和期待,那些期待包括但不限于孩子,老人,领主的护卫,或许身为领主本身。

  陈默在看向那位萨卡兹贵族时,他望着特蕾西娅的目光中也仅仅只剩下了纯粹的憧憬,他兴许抱有其他的想法,但这一刻的他却忘记那些阴暗的权利和利益。

  她是如此的身受人民的爱戴,她也是如此的令人渴望。

  多少人听着她的故事长大,在萨卡兹人眼里,她有着比特雷西斯,比所有先王们都令人崇敬的身影,因为她真实的存在着,她的仁慈不分萨卡兹的权贵和奴隶。

  陈默黑色的瞳孔里倒映着高台上的特蕾西娅,卡兹戴尔天空飘荡着几片白色的云朵,温暖的阳光倾泻下来,照亮了一个又一个萨卡兹人不同的面孔。

  【那你要去看看吗?】

  特蕾西娅一天前这么告诉陈默。

  看看什么?

  陈默仿佛明白了特蕾西娅的话语,因为我们都无法看到未来,而只是坐下来思考的我们却什么也做不到,但特蕾西娅在往前走,尽管连她自己也可能不知道该走向那里,即使连她自己也曾因为她的理想而感到了不切实际和虚幻,可她依旧没有停下来。

  因为下面的萨卡兹人对他的期许,因为陈默终于明白,那些萨卡兹人都是活着的,他们有自己的生活,他们有自己的职业,他们也有自己对于未来的期望,哪怕这个未来其实离萨卡兹很远。

  他们不是可有可无的人,他们是活着的,会流血,会哭泣,会思考,也会恐惧的人,而不是纸上一连串冰冷却又毫无感情的数字,不是一个个可以为了战争而牺牲的筹码。

  她没有想过要逃避战争,她也想要试图拯救更多的人,她一直在这么做,将战争这个沉重的字眼描绘的如此轻描淡写甚至还带着些许正直的向往的陈默和他所说的那些大部分特蕾西娅麾下的人都明白的道理的陈默是多么的可笑。

  所有人都知道,但正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才想要竭力避免的事情,才能被称之为伟大。

  陈默其实并没有认真去听特蕾西娅究竟对她的子民们讲述了什么,就和曾经的那位萨卡兹一样,他们大多都听不懂特蕾西娅话语中的意思,但他们并不在乎,因为他们知道,特蕾西娅是正确的,这就足够了。

  在萨卡兹人眼中,她是这个国家的希望,人们如此深信不疑,也是如此深信不疑的人们,让特蕾西娅不愿将他们拖入战火,可也是不愿将人民拖入战火的特蕾西娅,才让众多的萨卡兹人愿意为了她而战,甚至付出生命。

  这片大地上没有那个国家能再度复制出特蕾西娅和属于她的卡兹戴尔,因为她先是萨卡兹人心中的希望和君主,后来才将目光投向了感染者和这片大地。

  大抵是从这时起,陈默就意识到了这点。

第八十七章 凌晨四点的速食和烟酒

  我来杀你,特雷西斯。

  ——————

  在和摄政王一侧分庭抗礼的过程中,选择了特蕾西娅的领主和贵族们与特蕾西娅一道组成了联合议会,由特蕾西娅出任议会议长,议会与巴别塔不同,巴别塔是仅属于特蕾西娅与其追随者的势力,而议会才是支撑这场内战的关键。

  因为特雷西斯毕竟不是萨卡兹正统意义上的君王,他永远无法掩盖这个身份,而他谋权篡位的举止,也注定他的统治不会得到所有萨卡兹人的认可,除非萨卡兹只剩下他一个继任者,否则为了权位之争带来的利益和权利必将驱使着贵族和领主们争相投注,王权的更替会将卡兹戴尔拖入一个又一个纷乱的旋涡和阴谋中。

  结晶纪元1086年10月16日 夜

  作为普通护卫一员的陈默没有资格参与到接下来特蕾西娅与其高层与当地领主的会谈中,他与大多数护卫一样,被安排守卫替换了领主公邸原本的护卫,好在这种安保程序工作对黑钢干员而言并不陌生。

  白天的那场演讲依然回荡在陈默的心里,但平静下来之后,反而没有了太多的震撼,只是感叹,感叹于特蕾西娅在卡兹戴尔人民心目中非凡的地位。

  22:32分

  会谈结束,陈默看向公邸大厅的门口,特蕾西娅和凯尔希的身影出现在那里,她们身边陪同着当地的城主,一个身材不算高大但看起来健壮的萨卡兹中年人,他落后半步跟随在特蕾西娅身后,身旁是阿斯卡纶。

  特蕾西娅站在最前方,告别的话语简短而平常,城主做出了挽留,但特蕾西娅似乎拒绝了,于是城市露出了略带遗憾的表情。

  这时的陈默才终于明确的意识到了,看上去温和亲切的特蕾西娅实际上她的地位是有多么高贵,至少在卡兹戴尔是如此。

  陈默对于领主和贵族向来没有任何好感,不如说正是因为领主和贵族离他太远而在他原本固有的印象中,这群人大多算不上什么好人,所以才没有任何明显的感触,只是潜意识中并不认同他们。

  哥伦比亚没有多少贵族和领主,而黑钢国际的训练和陈默从小到大的经历中,也没有和这群人有过太过近距离的接触。

  车队一路驶出城镇,迈上荒野。

  苍白的车灯刺破了浓郁的黑暗,车厢不时在崎岖的道路颠簸震动,引擎的轰鸣声是夜晚里唯一能真切听到的声音。

  一路平静,直到回到灯火尚未熄灭的萨卡兹营地,又从汽车上下来,陈默也没能和特蕾西娅说上任何一句话。

  她在凯尔希和博士的陪同下,走上了台阶,回过头时,她的目光望向护卫车队的方向,仿佛在寻找什么,最终停留在陈默的身上,陈默觉得是这样,于是他点了点头。

  特蕾西娅走进了大门。

  似乎真像是她所说的,只是希望陈默去看看,而如今的陈默也终究没有了小时候那些多余的心思。

  他取下重刀,在没有引起任何一名护卫的注视下,悄然的走进了黑暗,回到了属于他和scout那间小小的宿舍内。

  房间的灯打开。

  Scout没有在房间内,兴许是又在执行什么任务,他从来不和陈默谈起他的任务,大概是因为在他看来并不重要,陈默也不会问起scout具体在做什么。

  无非是杀人,侦查,巡逻,像他们这样的人,又能做什么。

  平淡的生活只能存在于疲惫的梦里。

  萨卡兹营地内没有危机,但营地外觊觎的目光却从来没有消退。

  陈默脱下了那身护卫的制服,他还没想好该还到那里,重刀被放到了属于它的角落,路途的沙尘和泥土让陈默在卸下了今天的疲倦后钻进了浴室。

  冰冷的凉水打在脸上,水渍顺着脸庞滑落,身体上交错深浅的伤痕让人觉得可怖,陈默记得每一道伤痕的由来,却不记得这些伤痕的主人。

  镜子里倒映的那个人会忽然让人觉得有点陌生,陈默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下巴上长出的胡渣,触感带着坚硬和密集。

  他长大了,尽管没能在他预想中的龙门,尽管现在依然在流浪,但不能否认的是,他确实长大了,不再是过去那个稚嫩幼小的孩子。

  但很多事都没法再去改变,但很多事都已经快要成为了模糊的回忆。

  龙门的街道,孤儿院,橡树下的秋千,那可笑又幼稚的日子,安置营的板房,星空,工地的轰鸣和嘈杂,新建的城区该是什么模样。

  他都没有再见过。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再返回那座城市,塔露拉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从那个稚嫩年幼的孩子成为了漂亮的女孩。

  她小时候就很漂亮。

  她离开孤儿院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