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怀世
至少在这种假设下，所有的问题都能得到解答。
第六件事，就是在假定上述推断为真的情况下，思考破局的办法。
克莱纳斯的局已经布下了，自己也没有别的路可以走。这里可是海底，在陆地上他或许还有别的逃跑路线，但在这里没有。他可以停下来等死，但只要选择向前走，就必定会来到克莱纳斯的身旁。
为了破局，他首先需要知道灵武领主——这个目前算是战友的女人，到底藏着多少底牌。
那些类似南海蛟龙之类的高等活体机关，真的有必要打吗？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后来的局面越发凶险，除了一些最最宝贵的材料之外，大部分他都丢在了路上。他之所以孜孜不倦地拉着灵武领主去打，就是为了看看灵武领主到底还有什么手段。
燊之后，灵武领主也确实开始展示底牌。再到高浓度的魔力翻卷起无数的超古代魔法与天灾，灵武领主的底牌用了个七七八八。两个人几度濒死，这是装不出来的，如果灵武领主还藏着什么超级大招的话，多半早就用来保命了。
暴雨中，灵武领主脱去外衣，利德用余光扫视了她身上，确认她应该没带什么其他的神奇道具。那时候利德突然间有了一个想法，或许灵武领主那“干掉克莱纳斯”的办法并非是通过物理方式，而是……抹掉对方的灵魂。
毕竟她也在这个世界上不断地转生，而转生本身其实就是夺舍，抹掉宿主的灵魂，把自己的灵魂转移进去。如果灵武领主打算拿这一套对付克莱纳斯的话，恰恰符合了她所说的，“把时间踩在脚下”、“想要的就是克莱纳斯本身”——她将以人类的灵魂住进克莱纳斯的躯壳中，成为新的永生之柱，成为无数人信仰的上三族！
虽然不知道她哪来的信心，但利德愿意在这上面赌一把。
两个人差点被高升的岩石托起、在头顶的结界上碾碎时，利德握住了灵武领主的手。
不能用语言交流。周围都是克莱纳斯的魔力，他们的谈话很可能暴露。
那时，利德左臂上复杂的花纹亮起，小幽灵充当了那个传话人：
“别怕，岩石马上就要停下来了，谁都不会死。只是个考验而已，克莱纳斯已经在监视我们了。”
果不其然，危险于咫尺之地停住，灵武领主面露震惊之色，没有松开利德的手。
两个人就这么躺在雨水中，谁都没有说话，看起来像是在享受劫后余生，私下里却在飞速地传递着各种消息。在这样的局势下，灵武领主终于坦诚地告诉利德他的猜测是正确的，自己确实有抹掉克莱纳斯灵魂的办法，虽然有些繁琐。
她没有说这个办法是哪来的，但能看出来，她在知道克莱纳斯很强很强的前提下，也没有任何气馁。
与她聊过之后，利德制定出来了一个计划。
既然要夺舍，克莱纳斯必然会在两个人中间选一个，利德希望它选择灵武领主。
“只有这样，才有一线生机。”
利德对灵武领主说道：
“由你来抹掉它的灵魂……或者，尽可能地拖延。能杀掉最好，不能的话，只要拖上一时半会儿，我就可以趁机把它的身体破坏掉。你掌握着灵魂上的秘法，是唯一能在灵魂上对它造成威胁的人，我负责在现实中配合你的行动，这是唯一能让我们活下去的办法了。”
随后，两个人进行了短暂地讨论，完善了这个计划。利德指出，克莱纳斯必定会从两人中选择资质更优的那个，要想让它选择灵武领主，还需要演一场戏。所以利德会负伤，会虚弱，会表现出十分痛苦的模样，甚至需要灵武领主搀扶着去走，需要在接近克莱纳斯的时候头痛欲裂……这都是必要的误导。
以上，就是利德从进入秘境到进见克莱纳斯的全过程。
事实证明，这些计划并非没有用，距离成功或许只有一步之遥。
如果刚刚，克莱纳斯确实毫无防备地将灵魂闯入灵武领主的身体，等待它的将是一场困局。利德会瞬间摆脱负伤虚弱的姿态，奋勇上前，用戴着黑炎甲的手直接掐断克莱纳斯的喉咙。
但是，它就在距离灵武领主最近的那个地方，停了下来。
克莱纳斯伸出触手，贴着利德的脸颊轻轻摩挲，声音依旧空灵：
“你能放下和她的仇恨，很好；能够跳出眼前的危机思考更长远的事情，很好；能利用手边的一切资源，坚持不懈地寻找生的希望，很好；能够在对我毫不了解的情况下推理出这么多东西，很好。”
利德只觉得克莱纳斯触手上冰冰凉凉的吸盘就吸附在自己的脸颊上，她冷漠的声音转眼间就已经到了耳边：
“你做的，都很好。但因为我是克莱纳斯，所以你做的这些……都不够。我，并不是从黑雾中才开始注视着你们，我从一开始，就在观察着你们的一举一动。”
48.夺舍
克莱纳斯微微露出笑容。
此时塔外高空的黑暗慢慢消去，露出一个巨大的魔法阵来。那魔法阵由无数鲜红的超古代文字组成，形状是一个巨大的纺锤形，里面有一团圆环包裹的十六芒星在不停地闪转腾挪，看上去就像一只巨大的眼睛。
克莱纳斯继续说道：
“我一直在看着你，看着你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包括那一次你握着她的手，她转过头去看着停下来的岩石……你想了很多，也做了很多，但落在我的眼中，却都是有迹可循。陷入沉思时紊乱的呼吸、若有所悟时瞪大的双眼、念头通达的瞬间扬起的眉梢……这些我都看着。看着，也就明白你做到了什么程度。”
克莱纳斯看着利德，利德想要回瞪过去，但目光触及到克莱纳斯的眼睛，意识瞬间就开始紊乱。
他的目光越来越涣散，只听见克莱纳斯最后说道：
“可惜。你能通过高超的演技，骗与你同来的人卸下心防站在你这边，一同完成这个计划。但你所做的，也仅仅是证明了你有更加值得让我夺舍的价值。人力有穷，对你们人类来说十分精妙的计划，却在一开始就已经落入了死局。”
利德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眼看就要倒下。
就在那一刹那，灵武领主趁着克莱纳斯将注意力放在利德身上，踏前一步悍然出手！
她将最后的力量化作搏命一击的手段。缠绕在她周身的火焰长河最先朝克莱纳斯扑了过去，真正的杀招却是从她脚尖延伸出的数道曲折的红线。那是高浓度凝结成的火晶，方才克莱纳斯在自言自语的时候，灵武领主就已经将最后的魔力全部集中在了脚下，火晶在蛰伏许久之后，从克莱纳斯视线的死角悄然杀出。
不仅如此，灵武领主自己的身体也向旁边闪去，接着火焰的掩护直接绕到了它的身侧。
克莱纳斯没有选择夺舍她也没有关系。防守反击打不了的话，主动出击就好了！
只要把这只手按在克莱纳斯的脑袋上，她就有办法抹掉克莱纳斯的灵魂，让自己住进去。
然而很快，灵武领主前冲的势头不知为何缓了下来，她只觉得自己瞬间失去了双腿的控制权，身体无法正常保持平衡，整个人栽倒在地上，手肘、手腕、额头磕碰摩擦出血淋淋的伤口。她想要爬起来，但这时才从腿上传来一阵剧痛，定睛看去才发现克莱纳斯的两条触手化为尖刺洞穿了自己的腿部，本就疲惫的身体彻底无法行动了。
触手此刻正慢慢地收回，触手上的吸盘就像是倒刺一样刮下大片大片的血肉和碎骨。
坚韧如灵武领主，在这样的疼痛面前都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喘息声。
火焰和火晶自然也被那触手完全打散，不过克莱纳斯的触手也有许多地方被烧成了焦褐色，冒着缕缕青烟。
它毕竟还很虚弱，对灵武领主的诸多攻击，不可能全部防下。
“昭昭！”
利德朝灵武领主方向看了一眼，但下一刻他的脑袋就被触手强行掰回了正面。
克莱纳斯——那小小的婴儿回到了肉块组成的温床上，静静地看着他，也强迫他看着自己。
它浑身上下十六根触手中，有十四根朝灵武领主涌去，将她捆的严严实实。随后，它张开口，对眼前的两个人说道：
“我说过，会给你们留出反抗的时间。但是很可惜，我虽然从你们身上能看到反抗的意志，但看不到反抗的能力。以人类的标准来看，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死亡并不是可怕的事情。接下来，你会永远失去意识，别担心，就和睡觉一样，只是不会再醒来；而你，会暂时被捆着，等我夺舍完成后，再用他的身体杀了你，让你成为永生的一部分。”
克莱纳斯的声音无悲无喜，就像是在宣布一条再正常不过的既定事实。
灵武领主拼命地挣扎着，她能感觉到克莱纳斯的束缚虽然很紧，但并非不能挣脱。正处在虚弱期的克莱纳斯，肉身的力量是有限的，这种暴力捆绑自然也可以用暴力挣脱去破解……只是需要时间。
时间，恰恰是他们目前最缺的东西。
当克莱纳斯的眼睛完全转成幽深的紫黑色时，灵武领主停下了挣扎。
她知道，一切都已经晚了。
利德和她不同。她曾在数百年前，在某个不知名的秘境中获取到关于灵魂转生的秘法，日夜修炼。虽然灵魂在一次次的轮回中变得千疮百孔，但剩下来的部分本身却异常坚韧，有和克莱纳斯一较高下的本事。但利德没有，她对他固然了解的不多，但就算利德再强，从灵魂层面来看恐怕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感谢，你们的到来。为我的复活，填补上了最后的空缺。”
女婴最后发出的声音回荡在了空旷的高塔中。
当一团黑影突然从克莱纳斯的身体中钻出，如风暴一般撞入利德的身躯时，利德的身体慢慢向后倾倒。漆黑的塔顶在他的视野中划过，视野却变得越来越黑，最后什么都不剩下。眼前的景色远去了，克莱纳斯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远去了，灵武领主的绝望的哭泣也远去了。
他的左臂，小幽灵奋起亮出最后的光芒，但顷刻间就被黑雾吞噬，沉寂下去。
全盛时期的它会被克莱纳斯捕获，现在的它又哪里是克莱纳斯的对手。
利德向后倒下，脊背撞在坚硬的地面上，却已经感受不到疼痛。
不甘也好，愤怒也好，惋惜也好，后悔和自责也好，都没有用了。从今往后，这个繁华的世界与他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利德缓缓闭上了眼睛。
灵武领主一拳砸在地面上，鲜血直流。
这不是利德一个人的失败。眼下的局面，也意味着她数百年的心血化为乌有。灵武领主不后悔来这里，因为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别的路可以走。灵魂越来越残破，距离分崩离析的日子已经不远，终有一日她会在空无一人的座椅上倒下，到那时灵武领地怎么办？她心心念念的永天国大好河山又该怎么办？
她比任何人都知道畸形的权力架构让她必须时时刻刻坐镇中央发号施令，但是这条路走到头了啊。在无数次转生之后，她终究迎来了自己的大限，不搏一把还能怎么样呢？
灵武领主死死地咬着牙齿，乱了的青丝刺痛了眼睛。
以至于，她其实并没有看到。
利德在昏过去的瞬间，嘴角勾勒出一抹冷笑。
49.你大可以放松一些
灵武领主静静地等待着克莱纳斯来杀她。
她当然不想输，但在确定没有赢的希望时，她希望自己至少能死的堂堂正正。
去年，利德第一次写给她的信里，曾经警告过她“八万铁骑威风凛凛，十五万带甲武卒睥睨苍生，背后却是苦寒之地家家缟素”，暗讽她横征暴敛，强大的文治武功后面是水深火热的黎民百姓。
灵武领主何尝不知？
但知道又能怎么样。灵武领地若是不照现在的路子走，早就被巨人族和其他领地蚕食干净了！世道艰难，想活命就要去吃人，灵武领主至少给了他们为自己挣命的手段，带着他们的在天寒地冻的塞外闯出了一条活路。
她不觉得自己是个救苦救难的英雄，但她一直以来都问心无愧。
没有别的办法。要怪就怪巨人族三番五次的南下，怪永天国其他领地从不主动向北方防线支援物资，怪姬应天和他的那帮废物子孙们从一开始就把她当狗一样看待！她要买粮，王族暗中打压；买武器装备，王族暗中打压；甚至每到严冬，巨人族入侵的势头稍缓，马上就有人来劝她解散部分军队来换取王族的信任……
凭什么？
她也曾想人死如灯灭，该放下的仇就要放下。但这么多年她依然熬过来了，无数个卧薪尝胆的夜晚，无数个心脏绞痛的白天，她都熬过来了。自觉除了因年轻时犯下的那次错误外，她始终都在做对的事情，如女王般光明正大地活着，自然也该如女王般光明正大地死去。
灵武领主睁着眼睛，等待着那个跟她并肩战斗过的男人翻身坐起，来贯穿她的心脏。十四根触手将她牢牢捆绑着，没有留出任何的破绽，就算有她也已经来不及反抗了。破了两个血洞的双腿比平时更加惨白，地面上已经出现一摊扩散开的血迹，灵武领主打了个冷战，忽然回忆起数百年前的那一天，她看着无数的人死在自己面前，那时她也和现在一样地发冷。
时间一秒又一秒地过去。
灵武领主的心慢慢归于平静。
某一个瞬间，塔外突然有一道闪电划破高空，不知从哪来的风吹起她的发梢。触手被烤到焦黑的地方，水雾凝结成水滴悄然落下，触及地面的那一瞬间，灵武领主那没有焦点的眼神却忽然泛起一线光泽。
不对……
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情发生了！！
她猛地抬起头，距离克莱纳斯撞入利德的身体至少已经过去了数秒钟的时间，而利德那具身体依然静静地躺倒在地面上。
数秒钟听上去或许很短，连一根烟的时间都不到，但已经是她预想中的极限了。
被克莱纳斯那庞大的灵魂撞到，“利德”这个存在应该一瞬间就被抹掉才对。但现在他依然维持的倒下去的姿势，连一根手指都没有动过，说明克莱纳斯到现在也没能取得那具身体的控制权。那一刹那，千百种可能性在灵武领主脑海中闪过，无数的疑问涌上心头。
或许，利德也像她一样，藏了什么最后的手段；
或许，他在计划之中，早就考虑到了眼下的情况；
又或许，那个比她这一世还小着几岁的男人，即将做出什么无人敢想的事情——
但这不是重点！
灵武领主银牙紧咬，拼了命地撕扯着身上的触手，一点一点努力从捆绑中挣脱。
利德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有没有把握，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确确实实拖住了克莱纳斯，替灵武领主做到了她应该做的事情。那么摆在灵武领主面前的路只有一条了，只要从触手的捆绑中挣开，接近那具躺在温床上的女婴，她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把自己的灵魂转移进去，那时候无论克莱纳斯与利德到底谁拿到身体的控制权，她都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女婴暂时与自己的灵魂切断，但身体还有一些本能反应，灵武领主想要挣脱，触手却也在一点一点收紧。
灵武领主双臂向外努力撑开，尺骨和桡骨咔咔作响，整个小臂眼看就要被挤碎成一团。浑身上下传来的痛感一次次冲击着她的大脑，意识的弦一度在断掉的边缘徘徊。但她依然竭尽全力地撕扯着身上的触手，毕竟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许多地方本来可以用巧劲慢慢化解，但灵武领主却直接抓着触手暴力扯掉，吸盘在她完美无瑕的肌肤上刮下大片大片的血肉，把本来极美的身段破坏得鲜血淋漓。
她不知道利德能帮她拖住多长的时间，危机感催促着她只能不计后果地奋力向前。
最终，灵武领主从触手中钻了出来。事实上她根本解不开这么多的触手，只能尽可能地取薄弱处撑开一个口子，像破茧的蝴蝶那样慢慢钻出，成功的时候一身血污，只剩两只眼睛还倒映着凛然的寒芒。
她已经站不起来了，最先刺穿她大腿的那两根触手搅碎了筋脉和骨头，剩下来的部分也面临慢慢坏死的危险。短时间内想恢复是不可能了，但灵武领主就是以这样的残破之躯，手脚并用地爬向温床上的女婴。
慢慢地，接近了。
她抬起手，那双血迹斑斑的手仿佛要将宇宙苍穹握在手中。
然后，再快要触及婴儿的时候，指尖碰到了看不见的结界。
雷光亮起，从指端的神经直接传导到她的全身。有道是十指连心，在一声痛呼过后，灵武领主的手臂已经微微带上了焦黑的颜色。她艰难地喘息着，攀着触手坐起，然后一拳重重地锤在了冰冷的结界上。
雷光又一次照亮了黑漆漆的高塔。
……
与此同时，利德的身体中。
绿草如茵的原野延伸到视线看不到的地方，汩汩溪流静静地流淌。许多绵羊在欢快地吃着草，微风吹动着天上的白云，午后的阳光正好。蔚蓝的天空下，一只散发着黑雾的奇怪章鱼躺倒在草地上，两只诡异的眼睛半眯着，感觉有些无精打采，十六根触手在草地上铺开，像是在伸着懒腰。
灵魂维持着原型的克莱纳斯静静地望着白云的流动，周身都被一种安逸的氛围所包裹。
懒懒的，提不起劲儿。
奇怪……
为什么会在这里？
自己本来想做些什么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