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怀世
方十三完整地从将官那里听过关于昌业的汇报，随后伸手轻轻揉着太阳穴。推着轮椅的侍女提拉便说道:
“姐姐已经几乎两天没有休息了，今天总该好好睡一觉了吧?”方十三笑着拍拍她的手，说:
“这次忙完一定休息。”
提拉不好多说什么，只能瞪了一眼刚刚汇报问题的将官，心说就你多事。像这种问题明显就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今天汇报和明天汇报有什么区别?还不如让十三姐姐回去睡一觉。
将官也面露惭色，他也觉得自己考虑不周，武将的心思很直白，有事说事也是军中传统。然而方十三再张口的时候，连将官也后悔了:
“停下炮轰吧，我去和他谈谈。”
无论是将官还是侍女提拉都大吃一惊，只可惜他们还没说话，方十三已经抬起了手-—这是制止他们说话的动作。坐在轮椅上的方十三每次流露出这样的气势时，他们都只能乖乖服从，至少会先听方十三把话讲完。然而这次无论是在场的谁，都打定主意一定要劝服方十三。
方十三极有条理地说道:
“我知道你们为我担心，认为此举太过凶险，但凶险的又何止我一个人呢?利德如今在前线生死未卜，我们火器也支撑不了太久，很快又是你死我活的局面。昌业被困在这里这么久，西秦那边也没有派人来救，说明他已是弃子。敌军的弃子，未必不能成为我军的妙手。”
“可就算这样...…”
“聊聊看就好。更何况，我身边也不是无人保护。对吧，希洛?”
希洛只回答道:
“我可以带你跑，但不一定能跑掉。”
方十三其实更想从她那里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来削减部下的担忧。不过希洛也是个直性子，并不会去遮瞒什么。现在的昌业就是一团肉块，利德都没办法彻底杀死他的情况下，谁也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
方十三仍然保持着笑容，对军官说道:
“总要试一试的。”
军官便不再言语，他很清楚，无论是否出于担心，军人最重要的就是服从命令，再坚持下去就僭越了。提拉朝那名军官狠狠地挥了两下拳头，以示威胁。
方十三于是把轮椅交给希洛去推，下令军队停止开火，与希洛两个人去到了昌业的身前。这团不成人形的肉块任谁看了都会心生反胃，但方十三全无反应。
军队停止火力压制，没过多久，肉块就传来一声愤怒的咆哮。说不清楚那是什么声音，也不知道是从肉块的哪一部分发出来的。希洛挡在方十三的面前，单手握住匕首，看着那团肉块。
方十三的声音却依旧很温和,听起来似乎不像是一位大将:“昌业先生是吗?要不要和我聊一下?”
肉块依旧在嘶吼，只是这次声音明显小了许多。方十三轻声道:
“你差不多应该已经对西秦那些同伴死心了吧。尸潮也覆灭了，我想不到你还有什么战斗的理由。"昌业发出一阵怪笑，这次他用人类的声音回答道:
“你们.....都一样.....一群骗子.......!"
方十三回答道:
“我不喜欢骗人。我知道你对西秦很熟悉，所以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自始至终方十三的语气都没有什么变化。
昌业又沉默了一会儿，这堆新鲜的肉块逐渐显露出人的模样。昌业问她:
“你不怕我?”
方十三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我看不见。”
昌业又问:
“你不怕死?这么近的距离，我可以杀了你，随时都可以。”方十三回答道:
“怕的。没有人不怕死。不过我相信，曾经体验过永生、也体验过生不如死的你，在抓住最后一线希望的时候，应该比我更怕才对。”
化为人形的怪物一时无言。
他看着方十三，这个人比利德要弱不知道多少倍，从她身上完全感受不到气息流转。或许是因为她天生残疾，在她经脉中流淌的力量甚至比一般人更弱―-但昌业依旧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强大，那是与利德不同的感觉。
昌业看着周围，云阳的军队正紧张地待命，炮口就指向昌业。
一旦他有什么举动，最差的下场就是玉石俱焚。
昌业知道方十三做得出来，这种场合下她的声音抖都不抖。这种人什么都做得出来,云阳这帮家伙就是一群疯子!
许久之后，昌业吐出一口气，对方十三说道:
“那个女...把我当做弃子。你不该留这么多军队在这里，她的真实目的就是拖到自己完全成神。尸潮吸收的血魂，许多都被她拿走了。”
方十三点头道:
“这个我知道。利德已经在西秦了。”昌业咧开嘴巴，丑陋的脸上布满笑容:
“没用的。就算他意识到这是陷阱，也没用的。那个地方的凶险不是你们能想象到的。虫群，嗯...…”昌业有意卖个关子，但方十三似乎不吃这套，她依旧很坦诚地说道:
“嗯。所以，我希望由你来带路。如果你觉得这个说法不好听的话，也可以叫做，由我们出力，帮你完成复仇。"
39.血做的法阵
利德放下了手里的树枝。
经过了几个昼夜的运算，他终于将神域禁地的禁制给解析完毕。只要再给他一个下午的时间，他就能将那看似坚固的围墙拆个稀巴烂。问题在于黑袍人现在依旧看守在那里，利德必须要思考别的解决方案。
眼下他有两条路。
第一条是强行突破，跟星九的交手让他对于黑袍人的实力有了一个大概的预估:换算到人类的话差不多算是比较强的那种九重大圆满，依旧达不到十重的水平。或许等他们背后那个肉瘤化为翅膀的时候，他们才能一跃升到十重以上的境界。
利德在南楚的时候也曾经靠着十步杀一人的气势，硬生生在诸多刺客和走狗中拼出一条血路。他现在的境界比当初只高不低，真要说的话未必没有胜算。这种方法不太需要动脑子，一路杀过去就完事了，这片土地上只有活下来的人有资格谈论未来。
第二条就是等。
利德很清楚自己现在的状态，也很清楚自己的对手。王与王向来不相见，但利德却放弃坐镇后方，来到了西秦这极其危险的前线。在整合了永天国现有的力量之后，利德多少也够得上"千金之躯""这个称呼了，地位重要的他亲自赴险，目标当然不是这么一群黑袍人，他必须要把对方主将换掉才算回本。
他其实没有坦荡赴死的权利，不能像世人眼中的悲情英雄那样血战一场然后倒下。因为他一倒,局面就将彻底崩盘。
“小黑是破天军队中的内鬼，这是可以确定的事情。”
为了防止脑中的虫子侵蚀过度，利德开始和小幽灵交谈，来验证自己得到的结论。
如果只是身体不听使唤倒是没事，但大脑被啃噬，利德就必须要谨慎对待。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在什么时候就做出不属于自己的判断，所以他需要小幽灵来帮他验证。这时候利德才真正体会到了""缸中之脑"这个词的含义，他甚至连自己都必须要怀疑。
“为什么?”
小幽灵询问道，她对于利德怎么得出的这个结论并不清楚。利德用食指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尽可能清晰地说道:
“他也被虫子咬了。不仅是他，还有赶往小白那里的钢钉也有问题。他们做的很多决断,
很可能已经有那个女人在干预.......
这在当时或许只是一步闲棋，但现在却派上了不小的用场。”
小幽灵也沉默了一会儿，
又问道:
“你打算怎么办?”
利德揉了揉眉心，回答道:
“小白那里我没什么办法，只能祈祷他恢复的差不多，在内忧外患之下能有反抗的能力。不过我估计很难，听潮的实力本就强于他，小白能做的无非就是跟着那个南楚圣女躲躲藏藏。但钢钉多半会无意识地留下记号，不停地暴露他们的位置，给听潮提供讯息。一旦被找到,基本就可以宣布游戏结束。”
利德顿了顿，继续分析道:
“破天那边我倒是不太担心。按照我们的推断，梅林应该没事，他很快会意识到小黑出了问题。同时小黑在军队中的影响力有限，毕竟在破天扩招之后，一直都是江怜清领军。我特地将军队分成前后军，就是为了避免他们相互干扰。"
小幽灵回答道:
“这样来看，我们最好的办法就是等你手底下的军队吸引那些黑袍人的注意，然后趁乱把那棵树砍了。"利德摇了摇头:
"看上去虽然是这样，但整个局面现在非常不稳。那个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羽化完毕，吸收了无数血魂的她处理起来肯定非常麻烦;另外我也不确定我的脑子能支撑多久，别看我现在跟你说话条理清晰，说不定下一刻我转过头就只会阿巴阿巴了。”
小幽灵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说实话，你们获胜的几率本来也不高。这么多年人类确实是在风雨飘摇中保存下来，但谁也不好说这是否只是一个偶然。更何况这次是人类内部出了问题，你本来......也不用为这次事情负责。”
利德望着头顶那棵树的枝权，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利德对小幽灵说:
“我其实想过，等从这出去，第一件事就是直接把传统神殿扬了。局势糜烂至此，他们要承担一半以上的责任。成百上千年里他们不但没有盯防住深渊教会，反而天天惦记着收割民众的信仰，直到现在还不知道躲在哪里。可我又转念一想，或许是我们之前都想错了。”
利德低着头,努力地捋顺着思路:
“或许，这一次传统神殿是得了旧神的指示才作壁上观。那些黑袍人被改造的方法不是深渊教会偷的，而是旧神直接给他们的。如果是这样的话，局面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加恶劣。”
小幽灵不解地询问道:
“怎么可能?你也说过，对旧神来说，人类就是他们的后花园。他们怎么可能甘心把这么好的奴仆交给别人?"利德回答道:
“我也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但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神选肃正队现在还没来。如果旧神没有和西秦这帮人达成什么共识的话，他们势必会催促神选肃正队尽快行动，来维护自己的利益。必要的话，他们还会暗中支持神选肃正队一些更为先进的装备，但这些都没有发生。一次逃跑可以解释为怯懦，无数次的畏蒽不前一定是因为他们找好了退路。”
小幽灵似乎被说服了，她努力回忆着，但哪怕她拥有作为染灾时的记忆，似乎也帮不上眼下的忙。
过了好久，她才终于对利德说道:
“我作为桑灾的时候游历各处，见证过许多弱小种族的灭亡，也亲手灭亡过许多种族。许多事，你还是要看开点。”利德站起身，他能感觉自己的视线花了一下，就像是有一瞬间大脑没有处理任何讯号。
但下一刻，他还是靠自己的意志力恢复了清醒，对小幽灵说:
“但人类不一样。”
小幽灵询问道:“有什么不一样?”
利德没有回答，他没有往神域禁地走，而是从怀里摸出匕首，在手腕上划开一道口子。血以不快的速度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利德缓缓走着，鲜血在他的身后留下一条断断续续的红线。
他神色平静、一言不发，开始用自己的血，画一个将神域禁地包裹其中的巨大法阵。小幽灵没有阻止。
她忽然觉得，数千年前人类与旧神决裂的那段时间里，一定也有像利德这样的人站出来。一定也是那些像利德这样的人，流了无数的血，才有了人类后来的安稳太平。
是非功过她无权指摘，因为她只是一只小幽灵。
40.临近的死神
利德画完法阵，时间已经又向后推移了三天。
他的血渗入地下，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印痕。这期间也发生了许多事，有些他能看得到，有些他看不到。
能看到的，比如黑袍军队撤出了神域禁地，说明破天的军队应该有了进一步的动作。利德并不清楚，这次事情的起因其实跟梅林无关，而是江怜清的个人判断。在粮草补给被切断的时候，她就做好了孤注一掷的打算，因此她直接选择绕开先锋军，从侧面酉回打穿了煞气的防线,迫使影先生调动黑袍军去镇压。
在此期间，破天的军队承受了巨大的损失。那些黑袍人单独作战就有九重大圆满的实力
集结成军队后更加锐不可当，哪
怕没有趁手的武器、没有复杂的阵法，他们依旧以碾压之势搅碎了破天的军阵。交战第二天
破天军队伤亡过半。
可以说，他们是在拿命给利德争取时间。
当然局面也未尝不是没有好转的可能。除了方十三完成了全国性质的阵法，为军队提供了新的加护之外，还有两支军队正在开赴西秦的路上。一支是日卫大统领带着的灵武军队，一支是方十三带着的云阳军队。
其中,灵武军队中跟着天厌之子煌颜。
利德最先对煌颜的安排是留守王都，因为当时云阳军队会同尸潮开战，灵武的军队要同兽潮作战。河月留守王都，但她的身份和资历压不住复杂汹涌的暗流。考虑到深渊教会很可能会利用这个空档向王都发起渗透
利德需要一个信得过同时有威望
的人留守在那里,向来杀人不眨眼的煌颜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但现在不用了。
清理掉尸潮的小史莱姆去了王都，成了压死兽潮的最后一根稻草。面对这些野兽，它冷酷的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兵器，不顾那些惨叫声，以滚石一样的庞大身躯碾过战场，将一切覆灭殆尽。
之后就是换手。此时前线战报已经传来，煞气凝成的怪物让所有人头痛，唯一的希望落在了煌颜身上。在这种情况下，玉清昭回王都看场子，煌颜和小史莱姆这对曾经的搭档随军队一同赶往西秦。
云阳这边倒是没有什么顶尖战力，不过方十三携带了大量崭新的军火。斯卡蒂提出过想过来看看，不过被方十三婉拒了。作为云阳的谋略家，方十三不想将所有的资源全部投放到西秦，否则会造成内部的极端空虚。无论是魔族趁乱袭击，还是西秦再出一个尸潮级别的灾难,云阳都必须要有人留守才行。
云阳军队的优势在于他们有反水的昌业带路，所以对西秦领地内部的情况更加了解。这些事利德不清楚，但是他对于现在的大局有清晰地认知。
影先生冒着风险将黑袍军队调集到神域禁地，现在又冒着风险将他们调去与破天的军队交手，说明西秦领地的战力开始挺襟见肘了。排除掉听潮先生这个变数，西秦内部只剩下煞气与黑袍军两支战力，而这两支战力现在又都不在神域禁地，给了利德行动的机会。
同时，黑袍军既然出动，就意味着**控的小黑已经被控制住。梅林应该会想办法做些事情，设身处地地想一下，梅林虽然不清楚利德这边的情况，不过梅林一定知道利德的目标是敌方主将。他不清楚利德的布置，应该不会轻易插手，而是会尽可能地排除掉听潮先生这个风险。
这是利德基于自己对梅林的了解做出的判断，所以利德暂时不去管听潮先生的事情。
他先是趁敌方后备空虚，解决掉了几个留守的黑袍人，随后开始拆除无垢之树附近的禁制。
这并非是一件易事，要知道深渊教会为了搭建这个禁制不知道花费了多少功夫。研究和分析护国大阵、根据黑袍人异变的身体情况调整护国大阵，这些都是无数人历经无数岁月才取得的成果。
而利德现在就在以一个人的力量，将这一切全部推倒。
“喂喂喂，听得到吗?脑袋还清醒吗?”
小幽灵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利德暂时垂下更改刻印的手，对她说道:“放心，一时半会儿还死不掉。”
小幽灵这才放松了一些，但语气仍然有些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