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怀世
“就快了。”
这一次方离塔猛地攥住方十三的衣襟，将她那单薄的身子轻而易举地提了起来，大声喝道：
“你当我是傻子吗？‘就快了’、‘就快了’，我每天都在听你这么说？到底要多久，我需要一个确切的时间！你告诉我，告诉我啊！”
他双目通红，气喘吁吁。
方十三张了张口，回答道：
“我也不知道。”
方离塔一松手，自己姐姐的身子落回到轮椅上。他二话不说，狠狠扇了方十三一个耳光。方十三本来身体就孱弱，这一个耳光甩过去直接砸的她左半边脸红肿，鲜血顺着嘴角不断地落下。方离塔扑了过去，将她压倒在地上，双手死死地掐着她的脖颈。
人，需要一个为自己开脱的理由。
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的无能，所以他们常常把自己的无能推卸在别人的头上。
只有这样，他们才能舒服一些。
方十三两只手徒劳地推着自己的弟弟，方离塔却是愤懑难平，完全没有留手。
“从以前就是这个样子，你真的以为我当你是我姐姐，真的以为我就不敢打你？我才是天星城的城主！我才是这里的主人！凭什么你一直比我优秀，凭什么大家都只听你一个人的！到现在你却跟我说拿不出来办法，我让你拿不出来办法！”
方离塔单手卡住方十三的脖颈，一拳重重地砸在她的脸上。
鼻梁骨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鲜血流的到处都是。
方离塔一拳又一拳地招呼在方十三的脸上，每一下都没有丝毫的留手。方十三艰难地喘息着，两只手无力地抓着方离塔掐住自己脖颈的手，似是央求一般地低声唤着方离塔的名字。只是那一声声让人心碎的呼唤没有让她的弟弟回心转意，方离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脚踩在方十三的胸口，踩得她喘不过气，紧接着又是一脚恶狠狠地踢在她的脸上。
方十三满脸鲜血，嘴唇破了口子，眼角也裂开，凄凉无比。
方离塔脚尖勾住了方十三脖颈上的项链，狞笑着说道：
“还戴着别人送你的礼物？你怎么不跟他跑了？你其实根本就不在意我吧？真是我的好姐姐啊，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堪吗？你对我就这么大的不满吗？”
他猛地一抬脚，方十三的身子被项链勾着向上抬起，可串着项链的丝线却并不结实，只一刹便崩断。
一时间大珠小珠落玉盘，零零散散寻不见。
方十三本能地四处摸索，又被方离塔一脚踩断了腕骨。
痛苦的喘息声与压抑的哭声不断地响着。
方离塔蹲下身，一只手攥着自己姐姐的头发，将她从地上拖了起来，将她的脸拉到自己的眼前，笑着问道：
“你喜欢他的吧，姐姐？不然你又怎么会三番五次都不把身子给我呢？如今我也不想要了，你这个一无是处的废物，连方圆那个死胖子都打不过！我要你有什么用？你自己说啊，我要你有什么用！”
他重重一脚踏在方十三的胸口。
肋骨断裂，刺入肺部。
方十三唇边血沫翻涌。
方离塔重重一脚将方十三踢得在地上翻滚，虽然不再说话，手上的力气却越来越大，直到把方十三打的全身是伤，奄奄一息，距离死亡只剩下一口气的时候，才停了下来。他喘息着，脸上还带着笑容，一把抓住方十三长长的头发，拖着她走到城主府的门口，一脚将她踢了出去。
方十三摔在青石路上，痛哼了一声。
方离塔笑着，回去将方十三的轮椅扔了出来，就砸在她的身旁。
“早知道你那么废物，当初我就不该在你身上下那么大的成本。现在你没用了，姐姐。困守？当缩头乌龟？那些东西我一样也会，用不上你了。我不相信你没有办法，你只是不愿意帮我了，对吧？那就滚吧，滚出城主府，再也别回来了。”
因为之前方离塔不讲道理地毒打着天星城的百姓，已经没有人敢靠近城主府了。
自然，也没有人目睹眼前这一切，除了躲在暗处的我。
厚重的城主府大门轰然关闭，将墙内与墙外隔绝成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其实站在方离塔的角度，我完全可以理解他这么做。你说他真的蠢到把所有的问题推给自己的姐姐吗？我觉得不是的。他只是不愿意承认，也没法承认自己的错误而已。他不肯去面对自己的无能、自己的失败、自己的愚蠢，也不能公开坦诚这一切，他需要一个人帮自己背下这口大锅，否则即便天星城守下来，他也将彻底沦为一个边缘角色，一个被民众架空的无用城主。
所以从一开始，我就猜到了会是这样的结局。
但我没想到，他最后把那个为天星城勤勤恳恳奉献了全部心力的方十三打的这般凄惨。或许这一天他也忍了太久太久，将自己的罪过推卸到方十三身上，他也获得了解脱。
那阴沉沉的天空中终于下起了雨。
我躺在城主府一间房子的房顶，枕着双臂望着天空，能感到冰冷的雨水在脸上胡乱地拍。冷风吹过的时候，我吐出一口气，看向城主府外的天星城。
雨水打湿了方十三的头发，洗去了她脸上的血污，也慢慢地侵蚀她最后的生命。
真是应景的天气啊，你说是吧？方十三。
我伸了个懒腰，踩着白蒙蒙的水雾，朝方十三走去。
30.可有人听到你哭的声音
漆黑一片的世界。
如果说把某个人的一生以纪录片的形式记录下来的话，一定会有一个镜头，是在她年轻的时候，被抱在母亲的怀里，睁着好奇的大眼睛打量着这个世界。虽然这个镜头在那个人的回忆中不会出现，但对每个人来说，这都是融入这个世界最重要的一环。
只可惜这一幕在方十三的生命中从来没有出现过。
这里是昭辰领主府内最不起眼的一个偏房，平日里也无人打扫，屋子里甚至有些潮湿阴冷。年幼的方十三躺在硬邦邦的床上，闭着眼睛，安详的犹如睡美人一般。屋外与她年纪相似的几个小孩子玩耍打闹着，追蝴蝶、捉麻雀、放风筝，赤着脚踩在开满鲜花的院子里，围坐在树下高声争论着王国几代剑豪到底谁才是最强的，谈的不亦乐乎。
方十三只能躺在屋子里默默听着。
有的时候真的很想插几句话，却没有人倾听她的想法，只能硬生生将想说话的欲望咽回肚里。
没有人愿意和她玩儿，倒不是说大家刻意歧视她，而是她自己没办法走路，又看不见东西，与其他人实在玩不到一起。某人说一句“今天的花好漂亮啊”，大家都附和“真的啊真的啊”，只有方十三没办法做出任何评论。一起踢球的时候，方十三也只能坐着轮椅在一旁等候。反而要分出一个小伙伴去照顾她。
久而久之，大家也都不愿意带这样的一个拖油瓶去玩了。
方十三只能孤零零地呆在房间里，幻想着外面的花儿该是什么颜色，幻想着那大剑豪一剑平山填海该是何等的气派，幻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能睁开眼睛，站起来跟他们在一起手牵着手奔跑在阳光下。
也就是在她最为难过的时候，她遇见了方离塔。
那个有些孩子气，却是唯一一个愿意陪她一起玩的人。方离塔常常会带着一本书来找方十三，坐在她的床头读书。他读的其实并不好，没有抑扬顿挫，也没有绘声绘色，甚至很多时候因为出现不认识的字，读得磕磕绊绊的，连流畅都算不上。
但就算是这样，也在方十三那灰暗的人生中点缀上了少许的光明。
那时候，方离塔合了书，豪情万丈地说自己要当昭辰领主，以后还要一统永天国，坐到国王的位置上。那时候方十三与方离塔都不过是孩子，方离塔不经思考说出来的话，方十三却记在心里。
也许是报恩，也许是宠爱，也许只是想对那仅有的温柔给予一点回报而已。
也许，仅仅是想继续维持那点来自外界的温暖，仅仅是不愿意失去这个唯一不嫌弃自己的弟弟而已。
方十三在努力地变得“有用”。
而在这个过程中，她也慢慢地成为了一个工具。
河月也曾有给白凤当狗的时候，但他自小长在天成领主府，什么生离死别、什么人性丑恶都见的多了。所以在利德向他抛出橄榄枝的时候，河月毫不犹豫地就选择了离开，而不是继续头铁地呆在青楼，幻想着有一天云海白凤能够将她赎出去。
方十三也不像是菲丽塔那样从小经受了不公正的待遇，活在责骂与殴打中，所以在见到有人对自己好的时候会去拼命地回应。方十三真的很单纯，她在战场上可以调动军队布出千变万化的阵势，但在感情上，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小女孩。谁对我好，我就会对谁好，就这么简单而已。而且这种好并不是那种你给我一颗糖我也给你一颗糖的好法，而是如果你在我最需要的时候给了我一块饼，我会在你需要的时候把我能给你的一切全部都交给你。
她觉得这样才算得上是报恩。
方离塔是第一个对她表露出善意的人，方十三也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回报给了他。
按照惯例，方十三本来也会成为一个城主，可她自愿放弃了分封，跟着方离塔来了天星城。在天星城还是一座孤城的时候，她殚精竭虑、策略频出，慢慢将方离塔的势力向外扩张，慢慢规划出一个完美的阵型。进可攻、退可守，几乎是立于不败之地。只要继续向外扩展，就可以慢慢地蚕食周围，不断地积累实力，来进一步谋求天下。
只可惜她的美好预想没能实现，内部就已经出了问题。
尝到甜头的方离塔不愿意再将权力交给自己的姐姐，对她也越来越不信任。
除了军队的事情一直交给方十三管理外，这些年方十三就如同被软禁了一般呆在城主府内。方离塔总是在防，防自己的姐姐带着军队造反，防外面有人与自己的姐姐接洽，防这个防那个，防了这么多年。因为他是个自私的人，所以从骨子里就不相信这世界上有真正无私的人。
——所以，跟在方离塔身边的自己，最终应该也会迎来一个不那么完美的结局吧。
这一点，方十三早就想过了。
可她在战场上是那个铁血无情、生性凉薄的谋略家，在战场下却是那个性格偏软的小女孩。
或许是并不完美的结局，但也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方离塔可以幡然醒悟，可以重新回到那天真无邪的模样，可以再趴在床头叫自己一声姐姐、为自己读一本书不是吗？那该是多么幸福的未来啊。
明知这种可能性很小，她还是这么相信了。
好傻啊。
冰冷的雨水洗刷着她身上的血污，却难以消去那一身的伤痕。更难平复的是那一阵一阵涌入大脑的疼痛感，犹如洪水一般将她的脑海吞没。过往的美好与天真，那一幕幕让人不忍卒读的回忆篇章，现如今都过去了。而今的她倒在城主府的面前，能听到唰唰的雨声，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在慢慢的衰落下去。
不知怎么，那个人的话语再度在脑海中一闪而逝。
——“方十三，你活得好像一条狗啊。”
冰冷的雨水落在她的身上，方十三第一次泪如泉涌。
那永远也睁不开的眼睛中，泪腺回光返照一般地开始工作，眼泪顺着雨水奔涌而出。也或许是这些年她习惯了坚强，习惯了不论发生什么都要维持着一定程度的理智，现如今卸下了所有的包袱、所有的担子，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哭一场了。
哭声被雨声覆盖，再无人能听清。
31.也有人大雨中曾为你撑伞
那一个个夜晚中没有灯烛，只有安静的落笔声清晰可闻。
那一场场岁月里没有欢笑，只有染着鲜血的白色手帕。
每个人都当她是救世主，似乎只要有她在就一定有办法。这么多年方离塔也习惯了，天星城的百姓们也习惯了。那个吃糠咽菜、无需侍卫，只需要一个侍女在旁服侍就能坐镇三军阵中的方十三，那个殚精竭虑、呕心沥血，无数次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方十三，她总是那般镇定，总是笑着鼓励所有人“没事没事”，总是把所有的心酸痛苦都藏在背后，摆出一张让人安心的笑脸。
可她终究是人不是神。
她终究……救不了这座城，也救不了方离塔。
那就葬在这里吧。
天晴的时候，会有阳光洒在自己的身上，会有麻雀落在自己的肩头。或许也会有蚂蚁带走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唯一的遗憾，就是自己不能随这雨水消融，不能化作长风，不能永远的贮存在这天地的某处。
可以后，自己也不会再像现在这般寒冷难耐了吧。
方十三一时恍惚，青丝最后一滴雨水落在地上的时候，她有一种雨停了的感觉。
可随后，她发现雨仍然在下，落到地面上，溅起的水花落在她的身前。
可唯有自己的头顶没有雨落下了。
只剩下雨落在油纸伞上的声音。
有人站在她的身旁，撑着油纸伞，大半边伞都挡在方十三头顶。
倾盆大雨中，一切如梦似幻。
方十三张了张口，还未说话，就听见一声熟悉的声音响起：
“我寻思着这姑娘看上去也得有个七八成新，怎么说扔就给扔了啊。没人要的话我就捡回去了，拾掇拾掇没准儿还能用。”
方十三轻声说道：
“嘉德……”
对方没有回应，只是说道：
“方十三，还记得吗？以前的我说你活的好像一条狗。那你知道自己现在像什么吗？”
他顿了顿，说道：
“像没了家的狗。”
并不好笑的笑话。
可方十三还是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她忽然问道：
“嘉德……这个名字也是假的吧。你到底是……”
将星城失守后，无数个夜晚，神色麻木的方十三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后来，她渐渐的发现，当所有的可能性一条一条的被否认，唯一剩下的只有自己始终不愿相信的那个可能。一切都是从那个人来之后开始变糟糕的，自己有了私心，方离塔也更加不信任她，两人间连续几次吵架。那封到现在也仍然莫名其妙的信，那个刚刚完成就被对方挑着薄弱的环节一顿暴打的阵，一切的谜如今都指向了一个当时已经离开的人。
那人沉默一会儿，换回更为年轻一些的声音，问道：
“现在呢？能猜出来了？”
方十三的心跳漏跳了半拍。她几乎是一刹那就想起来个这个声音，因为她看不见，对声音总是格外的敏感。那天她兵临御西城下，站在城头上的少年言谈举止充满自信，她永远也忘不掉这个声音。
方十三张了张口，失声道：
“利德……！！来人……快、来人——”
还未说完，整个人已经剧烈地咳嗽起来。
对面笑着说道：
“我劝你不要喊。你也已经没力气喊了。也许在你看来，现在把我抓住还能实现最后的翻盘，但现在你的声音无法传递给任何人，肺部受损，浑身是伤，光是勉强跟我对话就已经要用尽全力。那位城主大人啊，是存着把你踢死的心态去踢这一脚的，没有丝毫的留手。”
方十三苦笑着，轻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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