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怀世
站起来的时候，我对沉默不语的士兵家属说道：
“这就是解释，可以了么？”
没人说话，有人哭了出来。身为城主的我亲自下跪祭奠，等于变相地做了诚恳的道歉，他们还能说些什么呢？恨意稍微减缓的同时，丧亲之痛再度涌上心头，眼泪自然控制不住。这种画面我见过很多，亲手复仇的人往往最后都会泪如泉涌，这就和人在紧张时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是一个道理。
我平静地说道：
“抚恤金与后续的一些特权，河月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站在我的角度，我只能告诉你们，他们死的并非毫无意义。难道他们在进攻将星城的时候，想到的仅仅是拿下这座城吗？我猜他们应该是为了让御西城变得更加强大，为了让你们每个人都过得更好，才那么奋不顾身地一马当先吧。那么我所做的，与他们所想的，无非只是殊途同归而已。我向你们保证，退回去的三座城会给我们带来更大的利益，总有一天，人们会因此铭记他们的名字、他们的贡献；总有一天，你们可以堂堂正正地挺起胸膛，为他们感到骄傲。”
我叹了一口气，说道：
“但这一次，终归是我这个做城主的对不起他们。只要我活着，就会照顾好他们的家人，以此作为赔罪。这一跪是向他们道歉，也是向你们道歉，至于你们是否接受、是否仍然恨我，我都不在意。只要各位不跟着一些心怀叵测的人在御西城最动荡的时候搞风搞雨，不管你们如何骂我，明里也好暗里也好，我都算你们无罪。阿莱雅，走了。”
说着，没有回头，朝灵堂外走去。
灵堂的门被打开的瞬间，冷风吹得数十盏白蜡烛火光摇曳。
阿莱雅轻声道：
“这样就可以了吗，少爷？”
我笑了起来，拍了拍她的的肩膀：
“这样就好，我们没法做的事，会有人帮我们做的。回去了，阿莱雅。好久没回御西城，我都有点想家了。”
36.恩怨却未了
利德集团回了御西城，同时带走了大量的人口、粮草与物资。
首先是军队。在得知方离塔会重新接任城主，而方十三将会跟着利德回到御西城之后，约三分之一的军队选择了跟着方十三离开。这么多年，方十三在军队中的影响力始终维持在一个极高的位置。赏罚分明、善于用人、极少犯错、从来不做无谓的牺牲，对于很多士兵来说，方十三可以说是完美的指挥官，他们已经习惯了跟着方十三走。
特别是方离塔之前打了败仗之后一口气丢掉五座城，这份屈辱对于每个士兵来说都历历在目，他们对方离塔几乎没有任何的信任可言。如果不是因为御西城不属于昭辰，恐怕绝大部分士兵都会选择跟方十三离开。
而剩下三分之二的人里，又有一大半选择了离开天星城。虽然不跟方十三走，但也不留在天星城，就这么收拾行囊默默离开了。可以说最后留给方离塔的军队很少很少，而且他想指挥动这些对他极其排斥的士兵也并不容易。
再说人口。
方离塔当初毒打民众来发泄心中愤懑的事情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提起方离塔的名字，天星城中每个人都是嗤之以鼻。方离塔的恶名不仅仅在军中扩散，在民众当中扩散的速度要更快一些。志大才疏、亲佞远贤，甚至连一心为了自己的姐姐都百般妨害，跟着这样的城主真的会有好结果吗？
连利德集团所属的御西城都会有民众自发地离开，去往当时看来条件更好的天星城，现在方离塔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要求离开的民众自然是数不胜数。而方离塔当时还没有正式拿回城主的位置，天星城、将星城与离星城实际是在利德的控制之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民众被利德“哄骗”，拖家带口排成长长的队伍去向御西城。
这一下御西城本身地广人稀的弊端也有所弥补。
再说钱粮。说起来方离塔确实倒霉，如果他没有选择在那个时间与方十三决裂，靠着方十三带着军队继续守城，至少能耗上大半个月。可结果呢？方离塔把方十三打出家门的之后，利德干脆利落地单人去了城主府，直接抓了毫无防备的方离塔，把他作为人质骗开了城门。这就导致城里堆积的存粮实际上还没怎么用。
那利德像个强盗一样，三座城虽然还了，但粮食该运走运走，运不完的就发给城里的百姓，导致民众对他十分感激，更加愿意跟他回御西城。
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拿着别人的粮食骗别人的人，还有比这更恶劣的人吗？
起码方离塔没见过。
而让方离塔进一步明白人世险恶的，是他这个三城城主屁股还没坐热，方圆已经兵临城下。那天阳光正好，肥嘟嘟的方圆硬是把寒光闪闪的铠甲穿出了滑稽可笑的感觉，但方离塔却真的笑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方圆上一秒还朝自己面露微笑：
“弟弟，好久不见啊。”
下一秒就骤然变脸，冷冷地说道：
“攻城。”
没了靠得住的方十三，没了原来的无敌军队，没了粮草，也没了民众的支持，可想而知方离塔这仗打得有多么憋屈，不到一个周，天星城被破，方离塔沦为阶下囚。
在牢里，被五花大绑的方离塔看着面露微笑、带着皮鞭蜡烛慢慢走来的方圆，看着他身上一颤一颤的肥肉，看着那张人畜无害的笑脸，第一次有了骨子里发冷的感觉。他猛然回想起利德交代给自己的话语，赶忙说道：
“利德！利德说你不能杀我！”
方圆倒是真的愣了一下，随后大笑着说：
“你还想糊弄我？他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把三座城还给你，又帮你作保，你真当他是你那个傻乎乎的姐姐，一昧地宠着你惯着你？”
方离塔简直快哭了出来，跪在地上不断地保证。方圆脸上渐渐没了笑容，问道：
“他真的这么说？”
方离塔正想着怎么让方圆相信，哪里还敢有半分隐瞒，几乎是脱口而出：
“真的！不过他说只有我被打的受不了了才能这么说……他说我沦为阶下囚，被打的受不了，就可以报他的名字免除一死，是真的啊！我求求你相信我一回……！！”
方圆又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扬起鞭子，一鞭将方离塔打的皮开肉绽。
方离塔不断地哀嚎，叫道：
“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
方圆笑着说道：
“他说只有你被打的受不了了，报他的名字才管用。我看你这不是活蹦乱跳的么？还记得吗，方离塔。小的时候你是老爹最宠爱的孩子，所以你在我卧室的墙上画满了猪头，把我母亲送给我的书包丢到猪圈，又把臭烘烘的背包扣在我头上，我都没办法反抗。甚至老爹还摸着你的脑袋，夸你这么小就会画画了……我记得没错吧？”
方离塔浑身发颤。
方圆收了笑容，小小的眼睛中满是冷意，一鞭子将方离塔抽的牙齿尽落，毫无怜悯地说道：
“现在，也该你尝尝当猪的感觉了。”
方圆在体力上似乎很差，只是抽了两鞭子就已经气喘吁吁。他丢了鞭子，对身后跟着的窈窕少女说道：
“喜鹊，你曾经见过我十三妹吧。十三妹是什么样子，就让方离塔变成什么样子吧。”
方圆向外走去，可想了想，又回头说道：
“算了，打的太狠，利德那边也交代不过去。废他一条腿和一只眼睛就行，这一次，就算我大慈大悲，让他还能看见东西、还能一瘸一拐地走路好了。”
说完，方圆向大牢外走去，完全不理会身后杀猪一样的哭喊声。
片刻后，那名叫喜鹊的少女一边活动着手腕，走出大牢，与在外面等她的方圆汇合。两个人并肩走在路上，喜鹊伸手搀着过于肥胖的方圆。她八九分的姿容，算得上是美女。身上带着一种优雅淡然的气质，仔细去看的话，也能感受到被刻意收敛起来的锋芒。一头青丝绑成高马尾，身高比方圆恐怕还要高上些许。
喜鹊温柔地问道：
“不要紧吗？方离塔毕竟是方十三的妹妹，方十三现在在利德手下做事。利德会不会因此与你心生嫌隙？”
方圆笑起来，在喜鹊面前，他带着一种从容自信的感觉，说话也底气十足：
“放心吧。正是因为他自己不方便出手教育方离塔，才让我来动手的。我说他怎么那么轻易就答应把三座城还给方离塔，原来是算准了我会来取。他等于间接把这三座城送给了我，我也替他当了一回恶人，谁也不吃亏。”
喜鹊轻声说：
“你们男人的事真麻烦。他就不能自己动手吗？听你说，他似乎很强的样子。”
方圆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说道：
“清官难断家务事啊。其实十三妹跟利德都是一路人。在去云海的路上，我曾试探利德，希望能与他联手瓜分云阳，被他拒绝了。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哪怕云阳领主对他再不好，我去打云阳领主的脸，利德一样不会开心。十三妹也是这样，她弟弟再不好也是她弟弟，利德如果真的为了十三妹把方离塔揍一顿，十三妹不但不会感激，反而很可能会因此生气。借由我的手来报复方离塔，是最好的办法。”
喜鹊又问道：
“那他为什么还要保住方离塔的性命，让我们杀了方离塔不是更好？”
方圆摇了摇头，说道：
“张弛有度，这就是利德的本事了。我们若真的杀了方离塔，十三妹下半辈子很可能要活在痛苦中了。把方离塔打的半死再送回去，到时候我就说方离塔跟我早有恩怨，本来想一刀剁了，但看在利德的份上饶他一命。等于利德救了方离塔，十三妹就会再欠利德一个人情。”
喜鹊思考一会儿，说道：
“那我们为什么不把方离塔留下来，作为人质？不出意外的话，我们早晚要和利德发生冲突的，到时候方离塔会变成一个很重要的筹码。”
方圆脸上笑容渐渐隐去，或许不笑的表情才是他原本的模样。
方圆回答道：
“可以。但是没必要。现在我们起兵造反，矛头直指我爹昭辰领主，主要战场应该在北边。利德同样想要攻克云阳，我们各自打各自的最好。利益并不冲突，随时可以结盟。若是因为这点事搞得双方都不痛快，反而得不偿失了。喜鹊，你不明白，他正是算到了这一点，才敢把方离塔丢到这里让我们处理的。”
喜鹊低头不语。
方圆忽然问道：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冷血？利德与十三妹都属于‘外御其侮’的类型，只有我拉拢身为外人的利德一起对付自己的弟弟和妹妹，严格讲起来，我算是昭辰的罪人吧。”
喜鹊抱着方圆肉呼呼的手臂，说道：
“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不是这么说好了么？”
方圆叹息一声，说道：
“我方圆没有利德的本事，可我也不想落得一个十三妹的下场。卑鄙无耻也好，不择手段也好，阴险狡诈也好，随他们说去就是了。我方圆只想往上爬，爬到最高处，爬到一个再也没人敢欺负我的高度。”
他眯着小小的眼睛，自嘲地说道：
“说起来我还不如十三妹呢。她小时候因为目盲瘸腿被人嫌弃，后来却又因为军事才能声名鹊起，受人爱戴、被人追捧，无数人想要将她纳入麾下，她早就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可我呢？我方圆自幼就比我那几个兄弟姐妹都要聪明，却因为这一身肥膘和一张猪脸遭人嫌弃，只能落得个跑腿经商的工作。好不容易赚了点钱，又遭人惦记，那些血肉至亲，如今恨不得把我这一身白肉剐了卖钱。我不阴狠，拿什么活在世上，拿什么……保护你啊。”
说到这里，方圆露出有些落寞的神色。
喜鹊将脑袋靠在他的肩头，陪他肃立在无人的街道上。
胖乎乎的少年与窈窕的少女，看似完全不相配的组合，此刻却似乎并无违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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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军政一把手上来就出现不和
御西城城主府。
回到御西城的我再度体会到了家的温暖：吃的是满盘荤腥，穿的是绫罗绸缎，睡的是金丝绒被，出门是宝马雕车，周围是群美环绕，小日子过的是有滋有味——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
从天星城回到御西城，刚踏进家门不久，城主府的大门一关，那激动的声音就响彻大厅的每个角落：
“利德，我今天把话撂这了。我河月跟了你，简直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我陪着一张笑脸，凑到河月身边，谄笑着说：
“哎呀哎呀，这不是我的首席内政幕僚大人么？怎么了，这么大的脾气，每个月总有几天不舒服？”
河月一只手颤抖地指着我，大声说道：
“你知不知道为了配合方圆进攻天星城，我这边几乎把家底花了个干净？本来我们的税收就不高，根本征不上来多少粮食！这次全是我花钱去买的，除此之外，我们的军队数量远远不够，一样是砸钱去云海那边征的雇佣军，雇佣军你知道吗？吃我们的粮食，拿我们的军饷，好几倍的抚恤，还要额外加工钱！就因为你一句进攻的命令，我在家苦苦筹算了那么久，结果你现在告诉我打下来的三座城一转手就送人了？？”
我当然知道这次对天星城的作战中河月出力最多，虽然军政一把抓是多少人的梦想，但前提是手底下的能人得多啊。不然事事亲为，从一个担子变成两个担子，看看当初累到吐血的方十三就知道是什么后果了。
这事儿我理亏，他说什么我当然虚心接受，真诚地表示：
“是是是，怪我怪我。”
没想到这次河月是真的动了肝火，夸张地挥动着手臂，完全没有息事宁人的意思：
“不怪你！我是怪她，怪方十三！你明不明白啊？我们不是拿三座城去换方十三，而是方十三在默认加入我们之后，转手把我们的三座城送了出去！她到底有没有把自己当成御西城的人？你起开，我要进去问问她！”
眼见平日里冷静从容的河月像个受气包一样，我心里忍不住有点想笑，嘴上却还是说道：
“算了吧，刚回来御西城，先休息一下。有什么事儿咱们回头慢慢说啊。”
河月横了我一眼，说道：
“你还向着她？真给人家迷得神魂颠倒了？”
我正思考着找个什么理由去解释一下，忽然身后传来吱呀一声的开门声。我回头一看，提拉推着方十三缓缓走出来，方十三两手放在腿上，神色平静。
顺带一提，在天星城的民众搬到御西城来的时候，提拉也跟着过来了。这位方十三曾经的侍女哪怕被方十三赶走了一次，依然选择继续回到她身边，而方十三也没有要求再增加新的侍女，表示提拉一个人就能照顾好她。
但现在显然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方十三依旧闭着眼睛，抬起头，对河月说道：
“不必为难城主大人，要求是我提的。作为回报，我会马上接管东线的战事，打下利能控制的五座城，这样可以么？”
河月哼了一声，说道：
“我为难他？摆明了是他为难我好吧！你去打东边的城池不需要粮草？不需要军饷？不需要武器和装备？不需要经费探听消息？现在我身上一穷二白，我上哪弄钱去帮忙？是，这次是从天星城带回来不少东西，不过先告诉你，最多维持两个月。两个月内没法破城，我们就只能撤回来休整了。”
方十三依旧是闭着眼睛，平静地说道：
“我知道了。”
“还有，我实话告诉你方十三，我河月在御西城一天，该给你的东西就会一点不少。公事公办，我不会因此给你找不痛快。但也别指望着我给你什么好脸色，利德惯着你也好宠着你也好我不管，但我很讨厌那种不尊重别人劳动成果的家伙。”
河月大袖一挥，愤愤不平地走了。
我原地站着，帮谁都觉得不好，先安慰了两句方十三：
“河月是管内政的，本身就辛苦，这次还要兼职军事上的指挥，估计这段时间也没怎么休息。整个人处于亢奋状态，火气都很大。不过她这个人知道轻重，不会在粮草之类的地方刁难你，放心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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