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禁之王 第24章

作者:发条橙之梦

  好在要处理的工作并不麻烦,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一边哼着愉快的小调,一边在盥洗台洗碗,看着冰凉的水流冲刷着水槽。

  安知真抬起湿漉漉的手,遮挡从窗户笔直射入的阳光,沾着水珠的手如玉石般莹润,她又忍不住回想起了刚才和岑冬生之前的对话。

  “伙伴关系的基础是平等……呵呵,这句话说的真好。”

  似乎是某个长久以来一直困惑着她的答案得到解答,她感到心满意足。

  “我都差点忘了这回事。尽管,真正的平等并不容易。”

  安知真怀着这份高昂的情绪,一路上都有人和她打招呼,她也都一一礼貌地点头微笑回应。

  ——直到那两人出现在她面前。

  她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

  孔银莲推着一架盖着白布的轮椅,走到她面前。

  *

  “安……安医生……我们又见面了。”

  掀开白布后,宛如侏儒般蜷缩在轮椅上,身体“缩水”了近一半,样貌堪称惨不忍睹的男人声音混浊。

  他的双腿消失不见了,上半身裹着绷带,由于整个下巴都被撕裂,说话时候牙床暴露在空气中蠕动,看起来颇为瘆人。

  “你居然还活着。”

  “是的,我还活着……虽然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变成这副样子……”

  旁边的孔银莲面色苍白,显然伤势还没有休养好。

  两人都是极度虚弱的状态,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来了,由此可见他们对那件东西的执着。

  安知真蹙起纤细的眉毛,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邓荣先一步开口打断了她的话。

  “你男人一样在那场战斗中受了重伤……他昏迷了整整一天两夜,不是吗?银莲的性格就是太谨慎了,如果她当时能搞清楚那家伙的真实状况,也不至于让我们灰溜溜地滚蛋后再回来。”

  邓荣说话的时候,止不住的血污从他的下半身和脸部流淌出来,被反复浸染过的绷带肮脏不堪,散发着异味。

  “你的男人,岑冬生,我知道他的名字了。那个混账……我绝对不会放过他……”

  他起初还能像过去一样,用开玩笑般的口吻说话,但很快他的声音就变得充满怨毒,给人一种歇斯里底的感觉。

  “你太激动了。这里是走廊上,还有别人。你会把我们的情报都曝光出去的。”

  孔银莲语气冷漠,不愉快地皱眉。

  几个人正站在走廊上说话的时候,偶尔有路过的邻居,将好奇地目光投向这边。

  若是起了冲突,肯定会有人报警,那就瞒不住了。邓银莲还是不希望引起太多人注意的。

  “有什么所谓……!”邓荣死死地抓住轮椅扶手,发出低沉的咆哮,“你以为我这副样子……变成了这副鬼样子,还会在意别人吗?!我恨不得把所有人都杀光……”

  “安医生,你可以不用搭理他。他已经失去了所有能力,要是做出任何无礼之举,我会阻止的。”

  孔银莲说。

  “重要的是,我是来和岑先生交涉的。为了那件东西,我们愿意交换,无论金钱,情报,与咒禁有关的物品或资源,还是别的,都可以商量……”

  “——不必了。”

  安知真的脸上,再度浮现完美的微笑。

  “冬生他正在休息,我不想让任何人打扰他。”

  “你是不是没搞清楚状况?这里是你能说了算吗?”

  邓荣再一次开口打断了她的话,整个人都显得狂躁。

  “混账……我绝对要报复你们……”

  他猛地抬起头,血红色的眼球死死盯着安知真。

  “你这该死的女人,一切都是你的错,是你引发的……我要折磨你,把你折磨到生不如死……”

  孔银莲有点后悔把邓荣带过来了。

  她是在离开之前为了避免后续麻烦,所以在楼里转了一圈,没想到还真遇见了。

  不知道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邓荣的下半身被砸烂,还被恶战波及,浑身烧焦,竟还能苟延残喘,这份求生意志堪称顽固……然而,他毕竟没有什么“逆转生死”的强大咒禁或禁物来扭转局面,身上的伤势已不可能复原,很难说还能活多久。

  虽然不是不能理解他的情绪,毕竟这家伙就算真的能活下来,下半辈子也只能当个废人,未来的希望可谓渺茫。

  可说到底,一切悲剧都是他咎由自取。

  只是,这个男人如今已经变成了疯狗,见人就咬。为了避免他引来麻烦,加上本人一直缠着,所以懒得和他争辩的孔银莲,才会把他捡回来后带在身边,眼皮底下好管理。

  至于是要处理掉,还是事后找人扔了,那就要看情况了。

  早知如此——

  孔银莲面色一冷。

  虽然当了一段时间的同伴,但他们之间很难说有任何情感。既然邓荣铁了心要给她找麻烦,那么,就怪不得她……她不留情……情面?

  qing……mian……?

  她的思维突然卡顿了一下。

  ……欸?

  怎,么,回,事?

  她发现自己的思维状态突然变得奇怪,就像接收信号不良的收音机一样,背景嘈杂的噪音,脑海中的念头一个接着一个不受控制跳跃出来,却无法用逻辑连接在一起。

  接下来,真正让孔银莲无法理解的事情发生了:

  本来正打算进一步威胁对方的邓荣,突然闭上了嘴巴。

  他低垂下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泣声,之后开始放声号啕大哭,一时间吸引了周围路过的人们的目光。

  当他抬起头时,神色茫然,瞳孔中的愤怒和恶毒消失了,满脸血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哭得像个孩子。

  然后,邓银莲听见那个女生正在对自己说话,声音清朗。

  “真是的……属于他的试炼已经结束了。你们只不过是临时演员,却还死活赖在台上不肯走,不觉得丢脸吗?”

  “你在说……说什么……什么‘试炼’?”

  孔银莲的大脑逻辑还是无法正常运作,只能勉强复读对方的话语,甚至……

  她惊恐地意识到,自己的语言本能同样在高速退化。再这样下去,很快就将失去所有的知识、智慧,一切“人之所以为人”的知性——

  安知真没有回答问题,只是笑意盈盈地看着面前的一男一女,视线在他们脸上来回逡巡,仿佛在挑拣物品。

  “不过,我和冬生一样,本就不打算放过你们,自己主动送上门来正好。我现在心情不错,虽然被一群电灯泡打扰有点烦,但试验品不需要三个……嗯,两个就行?”

  三……个……?……什……么……三……个……

  孔银莲呆呆地想。

  旁边传来一声闷响,轮椅被打翻了。

  邓荣露出残破不堪的身躯,像团烂泥般滑落在地,接着,他吃力地摆出跪伏的姿势。

  孔银莲在男人的眼睛里,看到了十字星的烙印,正在闪闪发亮;

  而在那片瞳孔的倒影中,她看到自己的眼睛——

  在那里,浮现出了一模一样的十字星。

  某种巨大的恐怖之物,正在侵蚀她的意识、灵魂、心灵。

  “那物”逐渐从她的精神世界中慢慢浮出水面,由于过于庞然的体积与质量,根本看不清全貌。

  她只知道,自己无法抗拒,无法思考,只能一边满头大汗,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绝望地等待着属于自己的一切——那个叫作“孔银莲”的人类人格,被碾碎到渣滓都不剩,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在精神世界中庞然大物的引力下粉碎殆尽,只留下一片空白。

  空白、空白、空白。

  空白……空白。

  唯有空白。

  “啊……啊啊……啊……”

  孔银莲哭了起来。

  这一生的经验,经历,记忆,孔银莲这个人积累下来的所有东西,全都消失了;在这一刻,她变成了一种比婴儿更纯洁、更无知的状态。

  这种恐怖,远比死亡更恐怖,比身处地狱更恐怖,比一生囚禁在暗无天日、孤寂一人的水牢中更恐怖。

  孔银莲跪伏在地上,不自觉蜷缩起四肢,就像回到了母亲襁褓中的胎儿。

  一无所有……一无所有……

  她的心灵变成了无垠的荒野,

  然后,她看见了——

  巨大的恒星自荒野的一头冉冉升起。

  祂散发着万丈光芒,投下庞然的影子,于是,灵魂的每个角落都被彻底涂抹,以至于再无可容纳他物的空间。

  我的视野、我的心灵、我的一切——都被“星”所填满。

  ……

  孔银莲与邓荣,两人就像虔诚的信徒,五体投地跪拜在崇敬的神灵面前。

  与此同时,整条走廊——包括整栋小康楼——变得一片寂静,像坟墓般悄无声息。

  除了某个房间里正在酣睡的男人之外,剩余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在这一刻全都停止了手边的动作,停止了话语,停止了行走,连表情都凝固在了脸上。

  正在砧板上切菜的妻子,把自己的手指生生剁下;

  正端着菜肴走向客厅的丈夫,手里的碗摔碎了一地;

  正在骑自行车的人摔倒在地,正在走楼梯的人滚了下来。

  他们的瞳孔中不约而同地浮现出十字星。

  在这一瞬间,所有人的意识与一人相连、受她操纵。

  安知真的瞳孔中同样浮现出了光芒。

  但那不是十字星,人们眼中的烙印,不过是精神世界中巨大恒星的倒影——

  身为这份力量的主人,她的眼眸中倒映着的,是另一个世界,来自全人类精神深渊之中的太阳。

  它熠熠生辉,那光芒比天上的太阳更加盛烈。

  “忘记一周内与我和岑冬生有关的一切;然后从现在开始,忽视我的行动、他们的存在。”

  安知真抬起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下一个刹那,人们重新开始恢复正常,进行原本的动作。

  “好……好痛啊……”

  “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轮胎爆气了?”

  “谁,是谁绊倒我了?”

  ……

  谁都没有察觉到,他们的生活在某一个瞬间被人篡改、操纵,这种微妙的异样潜伏在每个人的日常里,就像生锈后吱嘎作响的齿轮。

  就像现在。

  无论是谁,当走廊上的人们经过安知真身边的时候,都会目不斜视地从旁边绕过去,如同遇上了一片空气墙。

  然而,谁都不会察觉到这种异常。

  “所以,我说了……”

  女人居高临下地看着跪伏在地,像狗一样蜷缩在地上的男人和女人。

  她的语气中透着感慨,又像是怜悯。

  “——真正的平等,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