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晨子衿
一命报答一命...
“伊夜，你去吧。”
“谢旻韫，你去吧。”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颇具默契。
而后，两名少女纷纷用震惊的眼神看向对方，内心震撼难言，难以想象对方会愿意放弃紫微传承，留给自己。
这是何等大的无私，亦或者说信任？
她们之间从来都不熟，也没有说过多少话，但俨然已经经历过生死，面对一生最大的诱惑选择，居然都在为对方考虑。
谢旻韫修的是世外道法，断红尘意，若要道心通明，便不能以物喜人悲，十六夜的性情也从来孤高清冷，在两人眼里，控制情绪是很简单的事情，但此刻，两人的心里竟然都生出一丝难言的感动。
人与人的交往便是这样，只看对方是什么样的人，能够给出几分信任，你又愿意拿几分信任回赠。
十六夜心中宽慰，她很少信任别人，自然珍惜这种信任，而在谢旻韫的心里，对伊夜的信任度几乎是直接拉满，等同她师尊一样的地位。
只有一个人很尴尬。
李明阳看着两个站在原地，踌躇不前的少女，嘴角抽了抽，摇头长叹一声。
“我李明阳自诩紫微道法天下第一，没想到临死之际传承大道，居然还被嫌弃了...”
谢旻韫连忙拜倒说道：“祖师，弟子绝无嫌弃之意，只是伊夜刚刚救过我，她诅咒在身，我怎可独占传承，置她生死于不顾？”
李阳明看向十六夜：“如此说来，伊夜小友，你可愿受我传承？”
只差一个点头，便可直达神隐，半步登神。
这个选择可谓艰难。
十六夜沉默片刻，摇了摇头，眸光湛然坚定。
“我已经有其他办法解决诅咒，这个传承源于紫微，理应由谢旻韫接受。”
对十六夜而言，如果谢旻韫是个坏人，想要和自己抢，她可以心安理得地跟她抢，但对方越是放弃，越是信任自己，她就越不想欺骗对方。
李阳明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谢旻韫惊讶看着伊夜：“你有办法解除诅咒，不是在骗我吧？”
十六夜罕见地笑了笑：“没骗你。”
得到这个答复，谢旻韫再难压抑内心渴望，对李阳明双膝下跪，谦卑低头，连磕三下。
“弟子谢旻韫多谢祖师传承！”
李阳明神情欣慰，微笑道：“我也要感谢你，你天赋出众，境界扎实，修行也足够勤勉，想来不会辱没了我的传承。”
“今日以后，那副祖师遗像，总归真称得上遗像了。”
“到我身前来吧。”
“是。”
谢旻韫想到祖师即将羽化，有些感伤，什么也没多想，起身朝李阳明走去。
由于腹部受伤，她行走并不快，甚至算得上有些困难。
十六夜看着少女吃力行走的样子，忽然察觉一丝异样。
李阳明真人肯定能看出谢旻韫受伤，为什么还要她艰难走过去，而不是主动过来施予传承，顺手把谢旻韫治好？
也许是道门礼节？
也许是这位真人想看看谢旻韫的决心，锻其心智，刻意让她忍耐疼痛？
十六夜蓦然发现，自从见到两人以来，李阳明一直坐在崖畔树下的石头上，面对棋盘，姿势都没变过，除了说话，他连一点实质的天地元气道法都没有施展。
她心里隐隐感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话：“对了，李阳明真人，当年柳慕白院长收的那个女妖怪徒弟，后来怎么样了？”
李阳明看了十六夜一眼，淡然道：“死了。”
“死了？”
十六夜神情微异：“为什么会死...”
“天地尚不能久，何况生灵乎？”
李阳明说了一句道谚，感慨道：“那女妖剑道天赋着实惊人，也难怪柳剑痴不顾劝诫，偏要收她为徒，倘若她修行百年千年，就算不及柳剑痴，至少可能触及我之境界，可惜生死有命，在她尚未临神之前，就被人族正道给斩了。”
十六夜疑惑道：“有柳慕白这样的师父，人族居然有人能杀得了她？还有人敢杀她？”
“柳剑痴再强，也不可能天天照看一名女徒弟，况且剑修讲究杀伐果断，培养徒弟需要给予一些空间，任其出山历练，至于人族的胆子，呵呵...”
李阳明脸上升起一丝嘲意：“人类的胆量比你想象中大得多，他们连柳剑痴都敢杀，更何况他的一个妖怪徒弟。”
敢杀柳慕白？那肯定是被反杀了。
十六夜微微沉默，看着谢旻韫走到李阳明面前的棋盘石桌前。
她心跳莫名有些加快，思绪也跟着高速运转起来。
与谢旻韫对开派祖师的强烈崇拜信任不同，十六夜对李阳明不甚了解，也没多少敬意，故而仔细回想对方的行事细节，很快发现一些问题。
为什么李阳明要传承力量给两人？
因为他要死了。
修行到他这种境界，肯定能算出自己大限离世的时间，故而给后人留续传承，但问题是，既然他知道自己要死，为什么不提前离开锁妖塔，去外界找一个天赋出众的弟子收徒，继承紫微真道？
三千年漫长光阴，花个十几年出塔游历并不过分。
难道他早就算出，今日会有十六夜与谢旻韫进入锁妖塔，被妖将追杀来到他面前？
可他并没有在大海等待，而是一直坐在山巅，甚至连本名‘伊文捷琳·十六夜’都不知道，更关键的是，他似乎不知道蜀山正被妖族进攻...也许他知道，却完全没有出塔灭杀妖族的意思...
念及此处，十六夜心神陡然一惊，冒出一个恐怖的猜想——
这位紫微真人根本出不了锁妖塔！
他不是自封锁妖塔闭关悔罪，而是被人强行封禁锁死在塔内三千年！力量无比孱弱，甚至这山巅的棋局，他身下那块石头都无法离开！
十六夜霍然抬头，才发现崖顶光线昏暗，空气森寒，冷风彻骨。
树下棋局前，银发道人毫无和煦春风之意，反而银发衰败形容枯槁，神情漠然死寂，气质阴森若鬼...刚才那仙风道骨的形象竟是被精神幻术掩饰而成！
谢旻韫的神情不知何时变得呆滞惘然，在银发道人身前垂首跪下。
银发道人抬起右手。
“住手！”
十六夜瞳孔骤缩，大叫出声，但已经晚了。
一只薄皮包着细骨的苍老手掌，落在谢旻韫头顶，轻轻抚摸。
感受着黑色发丝柔软细腻的触感，李明阳脸上闪过一丝痛苦挣扎之色。
只是一瞬，那些挣扎便转为极致的平静，平静到冷酷漠然，幽深如一潭死水，不含任何情绪。
在他掌下，谢旻韫周身卷起狂风，黑发飘散而舞。
源源不断精纯的天地元气和精神念力从谢旻韫体内宣泄而出，沿着她的头顶黑发嗤嗤向上，汇入李阳明的右手。
铮的一声剑鸣。
狂暴杀意荡开，天地骤然昏沉一片血色。
十六夜神情肃杀凛冽，拔出【杀戮】，以最快的速度朝李阳明斩出一剑。
李明阳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情绪，只是淡淡看了十六夜一眼，目光落入她的红眸。
只是一眼。
十六夜脑海一阵难以承受的剧痛，胸腹宛若被利刃破开，眼前一黑，持剑的右手力量顿时松懈，那道威力惊人的血色剑光斜斜斩出，明显偏离轨迹，离开崖畔射向远方，将天际大海照耀得血红一片。
喀——
杀戮之剑的猩红剑尖垂落地面，深入寸许。
十六夜撑着剑柄，噗嗤一口鲜血喷了出来，颓然坐倒在地，竟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眼前视线模糊重叠，意识恍惚，双手撑剑想要站起，想要拔出杀戮，抽出夜骐出剑，却什么动作都无法完成，只觉身体仿佛散架疼痛无比，大脑无法控制身体，知晓应该是自己精神力被严重摧毁的缘故。
十六夜意识涣散、强忍脑海刺痛看向李明阳。
李明阳本就干瘪苍老的容颜变得更加枯槁，空洞一片，神情冷然无情地看着她，深陷眼窝的瞳孔细小且漆黑，暗淡无光，仿佛失去了所有光芒，显得极为妖异。
刚才那一眼看似轻描淡写，实则蕴含极恐怖的道法境界，消耗很大，将李明阳空虚多年、积蓄多年的精神念力消耗一空，至少他无法连续施展第二次。
这样的消耗是值得的。
倘若是正常的剑修念修，一眼之下，即便没有变成白痴，也不可能重新控制飞剑，运转天地元气。
十六夜不同，她不用飞剑，但也近乎失去了所有力量，无法进行任何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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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延“一念之间连区区涅槃都无法杀死，李明阳你居然会弱到这种程度...”
银发道人神情萧索，轻叹自语。
那一眼确实消耗了他太多力量，以至于周遭虚妄幻象再也掩饰不住，显露真实情景。
天空昏沉，周围一片漆黑死寂，宛如宇宙太空，只是脚下依旧是真实的土地，远方依旧是漆黑的大海。
哪有什么仙山道宫，不过荒海孤岛而已。
李阳明身后的大树，俨然变成一根粗大的玄铁巨柱，反射着漆黑的金属光泽，仔细观察，像是一柄巨剑深深插入大地，只余最上方一小截剑柄部分。
巨柱顶端，垂下数十根黝黑纤细的铁链，宛如黑色剑穗，刺穿李阳明干瘪下塌的胸口，捆绑他瘦骨嶙峋的躯干、穿透他细如柴枝的四肢...将他整个人钉死在玄铁巨柱上，其间流淌的鲜血早已变成黑色。
李明阳面前，青石石桌玉质棋盘上，一片片凌乱交错的棋子，渐渐化为无数道纵横捭阖、斑驳凌厉至极的剑痕。
那片剑痕不止于李阳明面前，而是从青石延伸，沿着孤岛荒地的地面蔓延不知多少公里，剑痕线条看似散乱实则彼此气机相连，形成一座森然繁密的符阵，将除了李明阳所坐处之外的一切笼罩进去。
包括十六夜的位置。
十六夜忍耐脑海抽痛，视线模糊看着脚下锋锐交错的线条，隐约感到一丝熟悉。
理论上，误入这样强大的剑符大阵，她应该直接被剑意切成碎片，但奇异的是，明明她就踩在这些剑痕上，却安然无恙，只有李明阳望着剑痕神情冷肃凝重至极。
十六夜慢慢闭上眼睛，冷声道：“你果然不是自封锁妖塔赎罪，而是被柳慕白关进塔里赎罪。”
“赎罪？我有何罪？”
李阳明右手按住谢旻韫的头顶，由于念力消耗巨大，汲取元气的速度减缓一大截。
他平静看着十六夜说道：“世间无人有资格定我的罪，柳剑痴也不行。”
“如果你没有罪，为何会被囚禁锁妖塔内三千年？”十六夜闭目问道。
询问的目的只是拖延时间，十六夜潜心冥想，身体的骨骼肌肉不断绷紧放松，尝试让自己恢复到能够控制躯体的程度。
李明阳似乎没看穿十六夜的冥想，说道：“我被关三千年，并非因为罪，只是因为我不够小心，做了一件错事。”
十六夜说道：“什么错事？”
李明阳的回答和之前如出一辙：“杀妖。”
以十六夜的智商，这一刻，已然隐约猜到了答案。
但为了拖延时间，她仍旧假装不解，蹙眉道：“当年妖族祸乱人间，本就是人族威胁，虽然你灭杀十亿妖族杀孽深重，但你既然不认为自己有罪，不愿赎罪，与入锁妖塔有何关系？”
“对我这般人而言，杀孽算得了什么？”
李阳明笑了笑，苍老的脸庞露出两个渗人深陷的‘酒窝’。
“杀妖是为了人族大兴，莫说杀十亿，便是杀百亿千亿杀绝妖族也算不上罪过，我唯一的过错，是杀了一只不该杀的妖！”
“不，不是不该杀！”
“她该死！她是世间最该杀的妖！我只是不该在那个时候，不该让柳剑痴发现是我杀了她！”
十六夜微微沉默，说道：“你杀了柳慕白的徒弟？”
“是啊，我杀了她。”
“为了不被人发现是我做的，我将她形神俱灭，化为虚无，以无上道法篡改天机，完美营造了她的死亡假象。”
李阳明情绪平复，看着十六夜问道：“这算是罪吗？”
十六夜想了想，说道：“我不知道，但至少在柳慕白眼中是大罪，难怪他把你封入锁妖塔三千年。”
“柳剑痴眼里？大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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