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镜宇
第二区则躺着全圣都数千位大贵族的尸骸,他们既没有资格去铭刻神使的形象、也没有资格用自己的墓碑亵渎火源经的神圣经文,但是他们的墓碑无一不雕刻着繁复的家族谱系和祖先名言,用无数精美雕饰装点的家徽象征着一个个家族百世不朽的荣光,当然,偶尔也会出现令人心底发寒的陪葬墓碑,草草书写着某些家奴那无人会祭拜的低贱名字。蓓尔嘉没有在第二墓区施舍任何多余的目光,贵族们那些繁琐的谱系和千百年的荣光与她一点关联都没有。
蓓尔嘉在光怪陆离的第三墓区驻足眺望,自低向高。
穿着一身随手从女仆们的衣柜中顺手牵羊的粗麻布黑袍的蓓尔嘉毫不在意这些衣物的粗鄙,还用平时女仆们打扫时用来隔绝灰尘的麻布面纱遮面,华丽的衣着只会让她感觉到约束。
偶尔能在这里看到其他人,也没有人对这个古怪的少女投来多余的关注。
蓓尔嘉现在正沿着第三墓区的第二十二排一座座墓碑依次地寻找着某个熟悉的名字。第三墓区埋葬的人相当混杂。圣都中的贵族和教士们所不屑一顾的商人阶级、家族没落的贵族、有些小资本和底蕴的中产阶级和立下战功的军人们都紧紧地挤在这一座座形态各异样式各异的墓碑之下,没多少歧视也没太多讲究,他们相当和谐友好地分享这片狭窄的小山坡。
但是在蓓尔嘉眼中,这片墓区其实最为有趣和不拘一格。没有繁琐的家族规矩和宗教仪式的束缚,商人和中产阶级们的墓碑虽然少了几分高雅神秘,却多了几分趣味和生机。
有的墓碑似乎是在用自己的一生讲冷笑话。
“这里沉睡着阿达瓦勒,他死在他最爱的小妾的肚皮之上,愿幸福长长眷顾着他。”
“杜勒斯是一位拜尔罗家族的知名魔术师,只是他在表演一次密室逃生时忘记了在木棺上钻出气孔。”
“莫里斯先生死于一场公平的决斗,他拔枪的时候炸膛了,因为枪管里被他的女儿塞了一颗糖果。”
有的墓碑则干脆引用了某些诗歌的短句或者戏剧的台词,表现出这些死者对于生死存亡的洒脱态度:
“我沉睡于此,你站立于前,你无言以对,我无话可说。”
“啊!永恒之死,你沉默着赐予我长眠,我便温柔地拥抱大地亲吻微风,唯愿死后也有酒可以痛饮、有歌可以高唱!”
而有些墓志铭却完全无头无尾甚至无厘头到了让蓓尔嘉无言以对。
比如一名早夭的年轻画家的墓志铭如是写道:
“世界上最适合自己一个人做的事是自/慰,我最好把这个场景画下来,嘿嘿嘿。”
有些墓碑甚至表面干脆挂着某些抽象画和印象派或者直接屹立几座不知道刻的是什么的简陋小雕像,表达着某些商人们对艺术的热诚和喜爱。
最艺术的是蓓尔嘉不经意看到的一尊墓碑,墓碑的主人干脆懒得留名字了,直接雕了一个自己的小男孩雕像光着屁股,对埋着自己的棺材的方向脱裤子撒尿,这个小雕像对面还有一个孩童雕像更是蹲着在拉屎。旁边还写了一个不知所云的短词,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提倡环保循环再利用还是在讨论肥料的使用:
“自产自销。”
但是这些都不是蓓尔嘉要找的墓碑,蓓尔嘉仍旧没有找到她想要看到的那个名字。
她的心中默默地计数,她的目光游离在一尊尊或严肃或高傲或荒诞但都诠释着死亡的一部分的墓碑之上,她在心中默默地数数:二十九、三十、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
教皇的记性是不是出错了?蓓尔嘉明明清楚的记得,教皇口中提到的是“第三墓区第二十二排第三十五座无名墓碑”,看来他真的是老糊涂了。
蓓尔嘉索性把无形的古神直觉展开,以超越者的视角开始在四面八方的墓碑之上飞快地搜寻起来,只希望劳伦斯的记性出错的没有太夸张,她可不想把这里的上万座墓碑全部再搜寻一遍。
幸运的是,蓓尔嘉在第二十四排的第三十五座墓碑上找到了一段熟悉的名言,原来教皇并没有记错墓碑的次序,而是记错了墓碑所在的排数。看来劳伦斯真的离死不远了,以前以博闻强记出名的他现在竟然都开始犯这种低级错误了。
蓓尔嘉无声的笑笑,她的身体下一刻消散为星星点点的月光,月光在空中飘飞而过,又在那二十四排第三十五座墓碑之前凝聚成为少女的身形,蓓尔嘉微微屈膝,神情复杂地用手轻抚那座乍一看没有任何特殊的粗糙墓碑的碑身,她轻轻念出墓碑上唯一铭刻的那段简短却饱含深意的话语:
“真实之眼照亮永夜之路。”
而这句她曾经听过无数遍的名言之上,则有人曾用常人难以看见的微雕工刀雕了一个极浅极轻的诡秘符号,那似乎是一只四只手指的兽爪对着天空抓握着一轮倒垂的弯月,兽爪和月亮之间,一条轻柔细长的乳草划出优雅玄妙的曲线将爪子和月亮缠绕连接起来。
蓓尔嘉当然也认识这个印记,这正是拜尔金沃斯学院的印记,兽爪象征着人类如同野兽般的欲望和无尽的需求,月亮象征着神明的权能,而乳草则代表着血疗技术,血疗将下等位格的凡人和高在天国的神明连接起来,让人能够分享神的职权。
但是倒转过来看,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这个标记其实构成了一张狞笑的狰狞人面。
而设计出这个徽记、创造血疗技术、让历史上第一个猎人出现在人世、开创血与火之时代,做出无数震惊世界的成就但是名字注定永远会被铭刻在时代的耻辱柱上的那个可怜又可笑的老人的头骨,正躺在这座粗糙又沉重的石头墓碑之下,似乎永远不会有任何人前来缅怀和祭拜。
他头颅之内那洞彻宇宙的真实的智慧,也随他一起永远地在这里长眠。
整个拜尔金沃斯学派、曼西斯教派、还有背叛人类文明的圣歌团都共同遵奉的最高导师,所有猎人们唯一的“父亲”,启蒙学宫有史以来最可怕的天才和禁忌,盖尔曼的忘年交——
威廉大师。
第五十四章 太累
与此同时,圣亚丹墓地的那缠绕着生锈的蔷薇雕饰的高大铁门门前,浅白色修士袍的紫发年轻人拉着灰发的可爱小女孩走入这片荒凉墓地,两名仆人跟在他们的身后一人手中抱着一团金蔷薇、另一人手持一根刚刚掰断的白橡树枝。
奥古斯丁举目远眺这依山而建的墓地的青翠景色,轻声叹道:“在这样的地方长眠,确实应该很合你的胃口呢。”
热爱摄影的年轻修士又习惯性地举起腰后的摄像机,挑了一个合适的角度随意地拍了一张,自下而上,整个圣亚丹墓地都被他囊括在镜头之内,恍若一张长卷。
奥古斯丁自从拿到这台爱不释手的手提式相机之后,几乎疯魔一般见到任何稍微美丽的景象都要端起相机拍上一张。
“表哥,你为什么会突然想起到这里来拜访我的妈妈?”英诺森拉着她的表哥那打了补丁的干净袖口,声音糯糯地问。
“我最近梦到了她,那个梦让我很不安,所以我想来看看欧若兰姑姑,确认她是否安好。”奥古斯丁眼中闪过一丝迷惘。
“你做了什么样的梦?你可是觉醒之后拥有‘神启之智慧’的人,你做的梦,恐怕绝不仅仅是梦吧?”英诺森好奇地问。
两人在山脚沿着长满杂草的青石道踱步前行,他们穿过了第一墓区和第二墓区,同样来到了第三墓区。
“我倒是希望那只是梦。我梦到了紫曜花的布伦海姆宫正在燃烧,很多人发了疯,人和人相互啃噬,苍白之月大得仿佛要落入人间把整个世界压垮,疯子们把欧若兰姑姑绑在很高的十字架上,用木钉刺进她的胸口,欧若兰姑姑的胸前的伤口长出了一朵染血的金蔷薇。月亮竟然像野兽一般裂开一张大嘴,把欧若兰姑姑活生生吃掉了,从头到脚,金蔷薇落到地上,被狞笑的野兽们踩烂。”一直肃穆如山的奥古斯丁现在的声音里却只剩下不安。
“表哥,你多虑了。那只是梦而已。因为妈妈她……已经死了啊。”英诺森白皙的小脸上绽放出一个令人心疼的笑:
“死人是不会再死一次的。被月亮吃掉或者被火烧死,都是死,死是已经确定的结局,无法逆转,只会发生一次。”
两人沿着第三墓区通往山顶的台阶一级级向上行走,从第一排一直走到第二十排。
他们同时看到那个银色的女孩影子,她正对着一尊无名的墓碑如痴如狂的低语着,浑然没有注意身后的其他人的到来。
他们觉得仿佛看见了苍白之月正在哭泣,垂落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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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你被送上断头台之后,已经过了快十五年了吧?时间太快了。我从来没有想到,重逢的时候,竟会是这样的场景。”少女大大咧咧地坐在这尊无名的古拙墓碑之前,毫不在乎身下可能沾染的泥土的尘垢,她淡笑着对墓碑之下的那个人低头说。
“虽然已经过了十五年,你在那个令人热血沸腾的年代所做的每一件事、你当初所让我铭记的每一句叮嘱、你那每一个或晦涩或天真的眼神,我却一点都没有忘,你这样怪物般的人,我怎么可能忘得掉呢。我把它们都记在大脑最深的角落里,每一天都会无意识地一次次在脑海中复述,因为我知道,我不能忘记,如果连我都忘记了,那整个世界就真的没几个人能够记得你了。”蓓尔嘉撑着脑袋慢悠悠地说着,她不知道究竟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说给某个存在于无形之中的人听。
“你说亚楠上层的圣歌团召唤出了错误的神祗,引发了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上的可怕兽灾,我便听从你的建议接受了历史上的第一次输血,成为了不人不鬼的猎人去葬送他们的伪神;”
“你说兽化需要系统化和专业化的人群来应对、苏美鲁超人类的遗产绝不能让外人分享,我便成立了拜尔金沃斯,培育了一整个时代的猎人阶级去贯彻你的意志;”
“你说人类的未来会在梦境的深处,梦是连接现实和真理的途径,我和劳伦斯便抓来了梅高的婴儿,还去追猎欧顿的眼睛,引爆了曼西斯的原罪时代;”
“你说海洋深处有下一代月神正从长梦中苏醒,会葬送我们一切的努力,我便舍弃了现有的一切,攥着最后的圣者之石去圣班戈海沿线上千里的海岸线花了近十年调查,最后还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蓓尔嘉的脸上突然泛起一阵狰狞:
“没错,没错,你从来没有犯过错,你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是绝对的正确,你或许已经提前预见了一切,你毕竟是超越了一整个时代的天才,你把整个世界都玩弄在你的掌心。所以你说你觉得自己该死了,于是你就死了?你怎么能就这样死了?!”
墓碑只是以沉默应对,四周寂静到只有少女无言的眼神,伏在无名墓碑上有一只白色的蝴蝶似乎是被蓓尔嘉吓到,振翅翩然飞起。
蓓尔嘉深深地看着墓碑,似乎正在期待着某些奇迹发生,在等着那个睡在墓碑之下的人又一次带给她震惊,要是现在她的老朋友怪笑着从墓碑下爬起来,满身尘垢但是目光明亮,她都不会有丝毫意外:
“你不可能这样地就死了,对吧?你绝对是有所谋划、有所算计的,如果说劳伦斯是在你的命令之下和你一起演了一出假死的大戏,我一点都不会奇怪。你不是最喜欢给人带来震惊吗?你不是最喜欢把什么话都不说透,让人去猜吗?你不是最爱玩吗?来啊,那就再让我震惊一次啊!”蓓尔嘉又一次低笑着说。
天边垂落萧瑟的寒风,把幼年神祗额头垂下的细碎银发吹拂起来,露出她那张苍白而迷惘的小脸,和那双银色眸子里隐约荡漾起的泪光。
依旧无人回应。
“你难道真的死了?”蓓尔嘉低叹一声:“难道对于你也有无法把握的事存在吗?还是说你早就对一切厌倦了呢?”
“毕竟人类是这样愚昧,这样恶劣,这样迟钝的种族啊,我们一次次将他们从毁灭的深渊边缘拉回来。他们却总会因为那自取灭亡的贪婪和无可救药的好奇心又一次次去追求自我毁灭。把这样拙劣如同顽童的人类永无止境地去一次次拯救,你也早就累了吧?你想放下这沉重的负担,你又想问心无愧,想当懦夫又想当英雄。所以你和那些凡人一样选择了自我毁灭对吗?毕竟你再怎么强大、智慧、‘全知全能’,归根结底你也是个无法脱离人类的劣根性的凡人啊!你当然会有无法克服的弱点,你注定也会这样矛盾别扭。”蓓尔嘉眼中突然涌现起一抹深沉的阴霾,她冷笑起来。
“而我何尝不是这样呢?这样的人类究竟有什么拯救的必要?人类自己所造就的罪孽,就该由他们自己去承担啊!我见过的丑陋和肮脏太多了,我也和你一样,想甩下那些沉重的负担去自我了断。所以我才去直面古神,我也想这样问心无愧地去死!戏这样唱完,不是很棒吗?”蓓尔嘉像是一只受伤的幼兽一般低吼着,她看着自己那纤细稚嫩的手,眼中却是前所未有的狰狞。
“我本以为这是你给我安排好的注定的结局,你预见了月神降生的时候,你应该就已经看到了我的结局,我本来也欣然地接受这样的结局啊。”蓓尔嘉有些神经质地笑着,可是这笑意中只有疲倦。
在直面神明的世界尽头,释然又坦然地赴死,多么孤独,但是又多么壮烈的结局啊,就像是某个传奇故事里活着的人。
“可是为什么,你连让我丢开一切的机会都不给我?你什么都不管了,你能坦然去死了。你还要把这样的重担交给我?下一个时代的神灵?!向弥赛亚发起战争?拯救全人类?你在开什么玩笑?你在搞什么鬼?”蓓尔嘉双手搭在墓碑之上,她的声音因为激动有些颤抖,也幸亏现在是白天,她体内那并不算活跃的月能没有跟着她的心情一起沸腾起来。
“威廉,我真的太累了啊。”蓓尔嘉低头喃喃道。
第五十五章 明树花下
那一滴泪水从少女的眼角滴落在墓碑之前的泥土上,转瞬间,少女和墓碑之侧便长出了一朵朵苍白的明树花,花朵如同玉石般精美绝伦,娇嫩而邪异,而一身哀悼素净黑袍的银发少女在摇曳的明树之花中蹲伏着身躯,眼中弥漫起化不开的疲惫和厌倦。
明树花在传说中是以月神的泪浇灌出的神圣之花,在古老的传说中,凡人如果能将一片花瓣含在嘴中,没有被古神的意志兽化,就可能获得永生,月与梦的芙洛拉会长长寄居于他的灵魂深处。
但是学者们早已证明了这都是无稽之谈,野生明树花或许可以入药甚至使被神血污染之人的兽化病症推迟,但绝对和那位名字不记载于史册的月树之神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如果有人看到这一幕,看到蓓尔嘉的泪水之下绽放的明树花,只怕他们的态度又会产生逆转。
明树花和月神之间,确实存在着某些鲜为人知的联系。
蓓尔嘉不知道她是不是产生了错觉,她听到一声极其细微的“咔擦”声音,像是有什么清脆的东西微微碰撞,难道是野外的小动物?
没有进一步去想太多,蓓尔嘉在明树花的簇拥之下缓缓站起身来,从腰间摘下那壶年份悠久,也是来自波利齐亚家族的地下酒窖的本笃庄园鸡尾酒,她驾轻就熟地拔下木酒塞,嗅了嗅瓶口那凛冽的酒香,低声笑道:
“老朋友,很抱歉让你看到我这副丑态,就不去谈这些已经烂透的陈年旧事了。人总得往前走,神当然更要往前看,福祸相依,说不定这是好事呢。成为下一代的月神,听着多炫酷拉风啊,或许只是我自己想的太多太多了。我整天跟人说要纯粹,要真诚,要有一颗至诚之心,可是我肚子里那些阴暗扭曲的东西又何时少过呢?我对罗纳尔说要放下机心,到头来反观自己,只怕我自己的机心才是最重的吧。”蓓尔嘉扬手把红酒浇灌在墓碑之上,浓郁的酒香转瞬间飘遍这一片墓区,在浓醇的烈性酒液浇灌之下,价值连城的明树之花又一一倒伏着枯萎为飞灰,方生方死。
蓓尔嘉却对这些突兀而来又悄然消逝的珍贵花朵没有丝毫心疼,她曾经作为老猎人,可没有丝毫像样的艺术细胞,她更喜欢大口喝酒吃肉,她可不是那种会为花开花落感伤的酸腐诗人。
蓓尔嘉将酒壶对着墓碑倒空大半,又举起酒壶仰头痛饮一大口,擦了擦嘴角的酒液,微醺地笑道:
“给你带的是你最爱的巴诺托夫鸡尾酒,3623年,产自本笃庄园,还是出自波利齐亚家族的珍藏。劳伦斯那小子把这酒放到酒窖最深处小心翼翼地藏着指不定到死都不会开封,可是对于我还不是等于不设防!”
“咱们再走一个!”蓓尔嘉用酒壶轻轻碰了碰墓碑,又洒脱地仰头将剩余的美酒一饮而尽。
“愿你安息。”蓓尔嘉淡淡地说,面无表情,她对着墓碑把已经空了的酒瓶倒转过来,定定地看着酒瓶之内最后一滴酒液落入泥土之下。
她突然觉得有些不正常,难道劳伦斯让自己拜访这里来只是来悼念故人的吗?
她依稀间还听到了某些其他的动静,仿佛有某些无形的存在正在低声在她耳侧念诵着古奥的语言,如同蛇,如同魔,如同光,如同影,抓不住但是绝对存在,威廉的墓碑之下似乎还活着某些其他的东西。
蓓尔嘉突然有些明白劳伦斯让自己到这里来究竟是做什么的了。
但她意识到她还有其他意料之外的来客需要先料理一番。
蓓尔嘉的神情转瞬间又恢复了那种僵硬的淡漠,随后变得如同一个正常少女一般懵懂而天真。
因为她听到有人的脚步声响起,从她所矗立的这排墓碑之下的走道上并没有刻意压制,清晰地传来,那是两个熟悉的人的气息。
其中有一道步伐稳重而平静,属于一个年轻男人;另一个步伐却轻盈而欢快、蹦蹦跳跳的,属于一个柔弱的小女孩。蓓尔嘉确认他们的身上似乎都没有武器,更没有杀意。但是那个年轻男人的身上,还存在着一股相当令她不适的气息,似乎是太阳的余晖。
蓓尔嘉淡笑着转过头去,从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看到这两个以他们的尊贵身份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或许是窥视她良久的人?
奥古斯丁·罗桐柴尔德身上还是那一身朴素的白色修士袍,已经被洗得发干,还打着补丁,他的右手正牵着穿着一身精美蓝色连衣裙,如同一个洋娃娃的英诺森·罗桐柴尔德护在他的身后。
对于蓓尔嘉相当刺眼的是这位出身紫曜花的年轻修士腰间所挂着的一台和他本人的风格相当不搭的古怪黑色机器,蓓尔嘉认得出来,这个漆黑又笨拙的大家伙是最近刚刚问世的新发明,可以携带的手提式相机,在摄影技术远远未曾普及的今天,不惜代价拿到这样的高技术造物无疑对于一个崇尚神血的紫曜花成员是离经叛道的,毕竟现在还有教士怀疑这样的新发明会夺走人的魂魄。
这个奥古斯丁似乎远没有他看上去的那么庄严圣洁,他的苦修士外表下,果然还站着另一个人。在圣都拜伦维斯,谁不会戴着一张张千奇百怪的面具呢?
而奥古斯丁究竟用这台相机拍下了什么,就更令蓓尔嘉困扰和不安了。
奥古斯丁对蓓尔嘉微笑着点头示意,而英诺森已经甩开表哥的手,如一只小兔子般穿过一座座墓碑扑进蓓尔嘉的怀中:
“蓓尔嘉姐姐!你还是这么香啊!”英诺森在蓓尔嘉的怀中像是一只小动物一般嗅着,笑得毫无心机,蓓尔嘉也没有太多抗拒,只是揉了揉这个她并不反感的小女孩的脑袋,女孩的身上天生就有一股令人亲近的自然气息,实在难以让任何人对她起恶感。她紧张而有些焦虑的心也因为英诺森这毫不见外的一个拥抱稍微放松一点。
“被你这样形容,我会很困扰的。”蓓尔嘉无奈地笑笑,以前的人们只会嫌弃浑身沾满血液的盖尔曼臭得让人做噩梦,现在情况却天差地别。
“能在这里看见蓓尔嘉小姐,实在是相当令人吃惊啊,您是在祭拜什么故人吗?”奥古斯丁脸上还是一片如沐春风的笑容,他也不急不缓地走到威廉的墓碑之前,扫了一眼墓碑之上那流传相当广符文和铭文,立刻认出了那个古怪符号背后所代表的意义,他微微皱眉:“拜尔金沃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里埋葬的是一位猎人吗?”
“下面躺的是以前一个从小就陪伴我长大的亦师亦友的人。他算不上猎人,只是在拜尔金沃斯学院当过学生,所以将这个铭文铭刻在上面作为对自己过去的纪念,他生前的交际圈并不算广,现在也恐怕也只有我记得他了。”蓓尔嘉平静地一语带过,只能希望她刚刚的举动和自言自语没有被这两位看见和听到太多:“倒是你们两个尊贵之极的罗桐柴尔德,怎么会出现在这片只埋葬商人和中产阶级的墓区里?你们如果要祭拜先人,不是应该直接去最高贵的第一墓区吗?”
“您作为波利齐亚家族的三女,不是也只应该出现在第一墓区吗?和您的情况类似,我们也有一位身份和名字并不被高贵的紫曜花家族承认的亲人被秘密埋葬在这里,这还是您的父亲劳伦斯圣座亲自帮忙张罗的。我们是来祭拜她的,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恰逢其会地遇见了您。”奥古斯丁凝重的声音中带着压抑极好的悲戚。
“蓓尔嘉姐姐,我们真的很有缘呢,”在蓓尔嘉怀中缠着蓓尔嘉不放的英诺森柔柔地笑着,抬起头懵懂地看着蓓尔嘉的银色眼睛,莫名地让人觉得有些可怜:
“我的妈妈,就睡在离你的这位老朋友只有三个墓碑的位置。”
第五十六章 半精灵
蓓尔嘉跟着英诺森和奥古斯丁一起走到威廉的墓碑右侧只有三个墓碑之距的另一座纯白色的墓碑前。蓓尔嘉颇为好奇地靠近打量这座墓碑,既然也是劳伦斯帮忙秘密树立在这里的,只怕这位坟墓的主人的身份和威廉一样见不得光,劳伦斯把威廉和此人的墓碑树立在一起,在蓓尔嘉眼中明显也是别有用心。
墓碑似乎并不是完全由石头打磨,而是由某种更加名贵的材料制作,呈现出一种如水晶一般的半透明光泽,就算被树立在一棵老树的树影之下,仍旧自然闪烁着淡淡的荧光让人能够清楚辨认上面的字符。
蓓尔嘉觉得这似乎是来自拉文劳斯橡树林的星辰晶,精灵们最后的城市拉文劳斯沿着无数棵千年古树建成,夜晚之时,橡树林深处随处可见这样闪着梦幻光芒的晶体,据说每一个精灵死后,都会化成这样的结晶。盖尔曼过去追猎一只太古恶魔种的时候也曾在这座梦幻之都和濒临绝迹的精灵们打过交道。
蓓尔嘉发现这个墓碑虽然并不高大,却精细得吓人,墓碑由一条条雕刻出来的橡树根须缠绕,虬结的橡树之根上还有各种繁密优雅的精灵铭文和极具艺术气息的浮雕,透露着和四周那些滑稽墓碑截然不同的圣洁和明净。
蓓尔嘉轻轻念出墓碑之上以通用语书写的那个有些绕口的漫长名字:“忒尔米纳斯·欧若兰·辛蕊拉缇亚”,毫无疑问这属于一个精灵。
她又看到这个优雅的花体名字下方是一长串优雅的精灵语字符,似乎是一首短诗。蓓尔嘉并不认识这种语法变幻复杂多样的古老种族语言。那串字符的边缘还有一处精美的徽章状花纹镌刻在墓碑之上,却是一棵白色的橡树之下结出三颗星辰般灿烂的果实,每一颗果实之内都沉睡着一只天使般的可爱生灵。
这大概是源自高等精灵最古老的传说。相传最初的精灵们是从一棵神圣的白橡树之上结出的三颗果实中诞生的,星空之奈亚钟爱这个种族,许诺将赐给他们整个世界任他们统治,但是随着奈亚的陨落,精灵族也早就沦落到灭族的边缘了。
不仅建立在始源橡树之上那金碧辉煌的圣恩城都被弥赛亚的神火一扫而光,精灵们更是遭遇了无数次的大屠杀和灭族行动,曾经以优雅高贵的姿态统治整个大陆的高等精灵们只怕现在在全世界的数量都不过万,更有大半是作为宠物、奴隶、仆从、玩物被一些大贵族圈养。
“一圣树下三橡果,英诺森,你的母亲竟然是高等精灵?”英诺森虽然和奥古斯丁一样拥有一双标志性的紫色眼睛、眉眼之间也有六分相似,但是她那头深灰色的头发确实让人容易怀疑她的血统是否纯正,但是任蓓尔嘉再如何富有联想思维,也想不到英诺森的血统竟然可以一直追溯到濒临绝迹的高等精灵身上去。
现在再仔细打量一番,蓓尔嘉确实发现英诺森的眉眼之间有几分独属于精灵的那种精心雕琢如艺术品才有的精致和来自自然的纯净气息,而她深灰色碎发之下的小耳朵的末端端也微微发尖,她的深紫色瞳孔并非像人类一般呈现优美的圆形,反而是一个略显细长的椭圆形。
“没错,我是个半精灵。”英诺森并没有否认,反而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现在半精灵的数目可能要远远多于纯血精灵,不只是因为不少拥有近乎完美容貌的精灵在精灵王朝毁灭之时被无数人类劫掠和奸/淫,更因为精灵本身数量的稀少让这些自命清高的精灵们不得不和人类交往来延续血脉。半精灵们寿命远远不及纯血精灵,但是繁衍能力却远胜纯血,在精灵和人类眼中他们都是不折不扣的“杂种”,而在黑市之中,半精灵女奴往往都能卖出惊人的高价。
而英诺森作为半精灵,在翡冷翠的贵族圈子、尤其是紫曜花家族之内能生存下来,确实十分令人意外。
“在最为注重纯血的罗桐柴尔德里,你还能立足简直是奇迹啊。”蓓尔嘉感慨道。
“要不是表哥,我根本不可能被家族承认,家族只会把我当成污点给悄无声息地‘处理’掉或者丢到翡冷翠的黑市高价拍卖,就像在第三次女巫战争之中我的父亲首先表态提议要烧死我的母亲那样。”英诺森冷笑起来:“对于高傲的罗桐柴尔德,就算是高等精灵的血系,也是污浊的异族之血,应该被神火净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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