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镜宇
所有的寒冷气息都是源于这尊可怕的骷髅骑士,他的每一次吐息都会卷起一阵凛冽的寒风,似乎他的身体都是以冰雪铸成。
黑甲骑士的骷髅面罩之下那双幽深的灰色眼瞳看向英诺森的眼神满是怜惜和疼爱,而当奥古斯丁走入之时,他猛地抬头,望向奥古斯丁的目光骤然狠戾如刀,他穿戴螺旋形护腕的手已经下意识地按在腰间十字长柄剑的剑柄之上。
等到他看清眼前矗立的是奥古斯丁之后,他的目光才稍稍温暖,恶意消散,奥古斯丁刚想要说话,骷髅骑士却将一根以金属手甲包裹的手指竖在嘴边示意保持安静。奥古斯丁心领神会地含笑点头,蹑手蹑脚地走到黑骑士的身侧,与黑骑士一同在沉默中观摩英诺森的绘画。
英诺森这张画的主体只是一只模糊而阴沉的生物的雏形,有一团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混沌扭曲在画纸之上,只能勉强看到千百万的触手、犄角与眼睛在那生物的身周盘曲扭动。奥古斯丁说不出那是什么,但是他只是看了那球状的生物一眼,他就觉得心惊动魄,就算那只是一团混沌,但是这只奇特的生物却自然会给人一种“祂是活的”的错觉,仿佛下一刻他就将从画中钻出,然后携卷着无尽的黑暗将整个世界吞噬为虚无。
奥古斯丁虽然并不清楚那只神一般的生物究竟是什么可怕存在,但他已经能看清英诺森在画卷的边缘随笔勾勒的细节。那都是颓圮、残破、却千变万化的黑色城市,这些古老的断壁残垣被英诺森以一种特殊的笔法折叠和杂糅,就像一张平面的画纸被女孩随意地揉成一团,将多个维度共同呈现。
这幅画根本无所谓什么透视或者光影,英诺森所画出的空间都是一堆交错蠕动的凌乱曲线,让人看到就心烦意乱。站在稍远观摩,又会觉得这些凌乱的线条共同构成了另一个更加宏伟和谐的整体,仿佛这个扭曲的世界本身就构成一个统一的生物。
而在这些抽象的荒芜城市之中,奥古斯丁还能隐约望见数不清的渺小人影漫步穿梭其间,或奔跑在狂野,或徒步行吟于竖立的墙壁,或脚踏虚空。
虽然英诺森从未对那些人影多施舍哪怕一笔去描绘不必要的繁枝末节,但奥古斯丁一眼便能看出这些扭动的人影每一个的身形、动作乃至于脸形都各有不同,栩栩如生的他们都在对画面最中央那团混沌生物做出各种各样的行礼姿势,有的是双手环抱于胸前的弥赛亚圣火教圣礼,有的则是躬身退步的精灵礼节,还有暗火教的逆十字教礼,甚至有深渊魔鬼的祭祀舞蹈……
天知道英诺森是从哪里了解到这些冷门又禁忌的姿势的。
黑骑士和灰袍的年轻修士就这样一言不发地保持着相似的缄默,细细打量着英诺森勾勒而出的每一笔、在画架上画出的每一个细节。直到英诺森心满意足地长长呼出一口气,将画笔随手投入笔架,然后女孩抖落身上的尘埃,英诺森从长脚凳上轻盈地跳下,英诺森摘下头上略显俏皮的皮毡帽,一头灰白色的干枯长发在她脑后披散开来。
“你们什么时候进来的?”英诺森这才发现默默站在他们身后良久的黑甲骑士与奥古斯丁,小姑娘自己先被吓了一跳。
“埃瑞丁叔叔!好久不见!”接着英诺森的小脸上就绽开灿烂之极的笑容,她纵身一跳就扑进黑甲骑士的怀里,就算骑士棱角分明的铠甲在她娇柔的肌肤上划出几道淡淡的伤口英诺森也浑然不觉,英诺森似乎根本感受不到骷髅骑士身上那股令奥古斯丁忌惮之极的白霜之气。
骑士朗声大笑着将英诺森举起,抱着她在半空转了一大圈。
“英诺森想我,我当然也想英诺森啊,”黑甲骑士怔怔地呢喃,他将头盔摘下抱在身侧,露出一张眉宇间有些和英诺森相似的清俊面容,浅灰色的长发束在脑后成为三根长鞭,尖细的耳朵在他的鬓角竖立,此人还有一对眼眶深陷的沙白双眸,更显他的气质深沉。
此人光看外表似乎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但是他的身上自有一股比老人更沧桑的肃穆气质,他那张线条冷厉的脸对着英诺森回以一个难得温暖的笑容,他用下巴上细密的胡须蹭了蹭英诺森的脸颊,逗得英诺森咯咯直笑。
高大的黑骑士将英诺森抱在怀里,他转过头冷冷地望向正谦卑地低垂头颅的奥古斯丁,冷笑出声:“奥古斯丁,你把我的侄女照顾的不错啊。堂堂狂猎的公主,你就让她住在这种下人才会居住的平房里?英诺森有最高贵的血统,最纯净的心灵,最可怕的权柄。你自己心安理得地住在豪宅里,却敢把她当成杂役使唤消遣?”
狂猎的黑暗骑士只是微微动怒,就有一股汹涌的严寒之气朝奥古斯丁扑面而来,让他洗得素白的衣角都沾上几点寒星冻结,奥古斯丁的脸上虽然没有什么表示,但是他的身体也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奥古斯丁当然知道眼前这位是何方神圣,这位凶威赫赫的骷髅骑士正是统领十万超时空精灵军团的狂猎之王——埃瑞丁·辛特拉缇亚。
“伟大的狂猎之王,我当然希望能让英诺森享受到更好的生活。但是很遗憾,请您认识到一点:英诺森并没有出生在高等精灵王朝的皇宫里,她只是一个半精灵,她现在只能暂住在紫曜花的屋檐之下避风头,我已经尽自己的一切努力去照顾她了,但如果我真的待英诺森太好,很有可能会为她招惹一些不必要的注意和麻烦。比如我的父亲、我的大舅、我的后母、乃至我那两个不争气的兄弟,他们可都对英诺森没什么好感,一旦让他们注意到英诺森,心底起了什么歪念头,后果就不堪设想。”奥古斯丁不卑不亢地回答。
“叔叔,不要为难哥哥了,他已经待我很好了,我对他非常满意,”英诺森扭过头对埃瑞丁怯怯地说:“我知道他平日过得有多么艰难和痛苦,但他仍然一直在默默地忍受和坚持。谁都可能背叛我们,但他绝对不会。”
“但愿如此吧,英诺森,可是请你铭记,就算是你的哥哥,但他仍然是异族,异族永远都不能彻底相信,他们只配被奴役和镇压。迟早有一天叔叔会让你能统治整个主世界,那时你将君临整片列王的国境,加冕为最接近星空之奈亚的圣者女皇,创立全新的精灵王朝,你会画出一个全新的世界。”埃瑞丁斩钉截铁地对英诺森做出承诺。
“不,我并不想要什么王冠,铁王座由叔叔你来坐就好,”英诺森却毫不迟疑地摇摇头,她咬牙切齿地说:“我想要的唯有复仇,我要让当初对母亲犯下那些罪孽的恶魔都一一得到他们应得的报应!”
英诺森明明看外貌不过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嘴里咀嚼着令人发指的恨意,很难想象那张纯真的孩童面容会变得如此阴沉狠戾。
“复仇的事还需我们从长计较,”奥古斯丁却漫不经心地将话锋一转:“英诺森,那副画你还需要多久才能画完?”
奥古斯丁已经知道英诺森画了很久很久的画,几乎每一天、每一夜,在她的闲暇时间里,英诺森都会埋头沉浸在永无止境的创作之中。她近乎疯魔地画了一张又一张,一卷又一卷,画断了数不清的画笔,画干了足够为大半条台伯河染色的颜料。任何一点细枝末节的错漏英诺森都无法容忍,奥古斯丁无法想象究竟到什么时候英诺森才会将她心底深藏的那个真正的愿望化为现实。
他更无法想象那个愿望将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样的震撼。
“你已经在画那幅画了,对吧?”埃瑞丁低笑着对英诺森说:“这幅画就已经很接近你的母亲了,深沉而悠远,神的形象不需要详加描绘就能跃然纸上,这张画给我带来的感觉与你的母亲欧若兰一脉相承。不,你甚至在某些地方做的更好。”
“我还不能动笔,还没到时候,现在我并不满意,”英诺森却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接近我的母亲,但这远远不够,母亲诚然已经做的非常棒,但仅仅是走她的老路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她的道只能通往死亡。而我必须超越妈妈。”
“超越欧若兰姑姑么?”奥古斯丁痴痴地发出一声轻叹,他至今仍然记得英诺森的母亲当年是何等绝代风华,她的每一笔都能触及你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角落,只有英诺森那通神的母亲可以以画笔勾连超宇宙,同神明交流。现在,英诺森竟然大言不惭地宣布要超越她的母亲?
“英诺森,你究竟想要画出一幅什么样的画?”奥古斯丁不解地问,当绘画已经臻至能够沟通古神的地步,还有更高的境界可以攀登吗?再往更深处前进,那又见到何等不可思议的景象?难道以凡人之身,能够窥得超越者的雄伟奇景?
英诺森抬起小脑袋,对着半空探出双手仿佛在触摸什么,她瑰丽的大眼睛浮现梦一般的憧憬,她甜甜地微笑,此时仿佛有另一个存在附着在她的身上,在借她的嘴讲出一些她永远不可能知道的事:
“那会是一幅很冷,很苍白、很荒凉的画。我要用火将深渊烧为虚无,我必以魂亵渎那轮苍白的月,我将以骨勾连无尽的超宇宙。终有一日,我会以凡人之身,用画笔将初火的神国拉入人间,那时古神与万族将再无隔阂,天与人将永远相连,万物都会归一。”
“但是我需要先看到火焰,接着我还需要相应的颜料,最后我需要一根新的画笔。”英诺森沉声说。
“什么样的火?什么样的颜料?最后又需要什么样的笔呢?”奥古斯丁有些好奇地问。
“初始之火才能让我见证一切真理,人性深处的黑暗之魂才能沾染扭曲的时空,而唯有以古神的骨血制作的画笔才能赋予我创造世界的权能。”英诺森把玩着手中的画笔,看似随口地说。
“这都是你的灵视所见吗?”埃瑞丁郑重地问,他的呼吸逐渐沉重:“如果能达成这三项伟业,获得这三样珍宝,所需要的代价无法想象。”
“这不是什么灵视,这就是我用我的眼睛所看到的,未来必将实现的现实,我们不需要刻意去寻找它们,命运自然会将它们向我一一揭示。”英诺森毫不迟疑地答道:“我知道的,那幅画在未来将会是很多人的故乡,世间万物走到尽头之时最终都将奔流至此,无家可归的人们都会在那个新的世界里找到命定的归宿。”
“现在整个狂猎军团都是无家可归之人,你的意思难道是那幅画也将是我们的归宿?”狂猎之王突然身体一颤,像是被触到什么痛处,他大声质问起英诺森:“我们也会在那里走向最后的末路?那你画出这幅画还有什么意义?”
“我不知道,我只看到了那些残像,我并不能预知狂猎或者我关心的人的结局……”英诺森惶恐地摇头,似乎被埃瑞丁突然的凶相吓到了,她从那个恍惚超然的状态中挣脱出来:“未来有无数种可能,没有人能抓住那无序的真理。就算是我和母亲,也只能捕捉一些支离破碎的残像和可以做出多种解读的预言,那都是宿命稍纵即逝的剪影。”
“我不知道我究竟是该期待你画出那幅画,还是应该诅咒你的那幅画,”埃瑞丁轻轻地将英诺森放在地上,像是担心把英诺森一不小心就摔碎了。埃瑞丁重新将头盔套在头上遮住那张漠然的俊美脸庞,狂猎之王矗立之处,大地都逐渐结起冰屑,他的衣袍无风自动,他的双目化成星空一般的深蓝:“但我现在只能去做我该做的事。”
埃瑞丁大步走向奥古斯丁身后的木门,与奥古斯丁擦肩而过:“照顾好英诺森,她是寥寥无几让我牵挂的人了,你必须不择一切手段地保护她,如果她出了三长两短,我下一个要毁灭的就是你们紫曜花这群叛徒。今夜之后,我又要过很久很久才能回来看英诺森一次了,我把她再次交给你。”
“请尽管放心,英诺森也是我爱的亲人。”奥古斯丁只是这样简单地回答。
“埃瑞丁叔叔再见,请您多加小心。”英诺森有些留恋地看着狂猎之王的身影,但并没有多做挽留,眼前这个男人也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所剩无几的亲人了……
“小心?英诺森你已经知道我要去做什么了?”埃瑞丁仰头戾笑起来,他宽大的黑色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
“您还有一场战争要打,我看见了。”英诺森的声音轻到刚刚说出就消散在白霜的寒风里。
“没错,没错,那就是一场战争。英诺森,你要记住。我们的复仇才刚刚开始,今夜,希瑞拉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埃瑞丁在门前停下脚步,低头狞笑起来:“而等到明天,诺顿的红石城就将不复存在。”
不等英诺森和奥古斯丁回答,狂猎之王就向门槛外踏出一步,那一步在半空僵了片刻,再继续果决地迈出。
等到狂猎之王踏在实地上时,他便步入了无穷无尽的超宇宙之外,狂猎的道标员为他们的王架设起空间传送门,埃瑞丁只是迈出了一步,却能跨越千万里。
眨眼间,狂猎之王已然站在一座雄伟的城池之前,将他的亲人抛在脑后。他仰头看着那座深红的城市,城墙之上人头攒动,无数诺顿家族的守军早已严阵以待,冰冷的枪口对准这个突然闪现的黑影。而城内那些无知的愚民们还在庆祝着圣火的盛典,浑然不知他们的末日将至。
埃瑞丁举起了他包裹着森严铁甲的右手,狂猎的王现在庄严威仪如神明,就在埃瑞丁抬起右手的同时,黑压压的乌云从天边悍然飞至,寒风卷地而起,百草枯折,转瞬间黑压压的云雾就将天边的明月与星辰一并遮盖,沉沉的阴霾逐渐笼罩整座红石城,长夜已至。
在埃瑞丁抬起右手的同时,就在他的头顶一座巨大的空间传送门闪现,繁密的深紫色圆环阵纹疯狂旋转,如一条衔尾之蛇,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中一头身长近五十米的白霜骨龙怒吼着挥动四对宽大的骨翅从天而降,身形遮天蔽日。
双目闪烁着死灵的深蓝色光辉的骨龙对着狂猎之王垂下它的头颅,狂猎之王翻身屹立在它的头顶,狂猎之王的座驾【白霜之龙·奥乃比乌斯】对着那座一眼望不到头的红色晶莹城池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长吟,那道长吟一直冲入云霄,伴随着那声长吟,城头所有的守军几乎同时在寒风中打了个寒颤。
埃瑞丁在宣告,狂猎已经来了。
鹅毛大雪眨眼间便铺天盖地地涌向红石城,红石之壁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白霜侵染,由红转白。
“开始吧,”埃瑞丁的右手从上向下挥下,伴随着他轻描淡写的发令——
一座传送门出现在埃瑞丁的身后,接着是两座,三座,十座,上百座,上千座深紫色的衔尾蛇传送门铺天盖地地浮现,有的传送门在地上,更有不少悬浮在天空,数不清的传送门组成一片紫色的光壁,甚至比红石之壁更加高、更加宽广。
一眼望不到头的狂猎万军步伐整齐划一地从传送门中一并闪现,井然有序地按着兵种列出数十个巨大的方阵默然陈兵于红石城前,埃瑞丁身后这片数之不尽的大军竟然都不约而同地保持着令人心悸的沉默。
狂猎的军阵中既有手持短剑举铁盾的尸鬼步兵、背负弯月弓的黑衣精灵游侠,也有骑黑甲骨马高举骑枪的骑兵方阵、肩扛魔导枪的火枪兵,更有身躯枯萎大半的死灵巨人骑着长毛象,布衣的枯瘦奴隶和独眼怪推动着巨大的攻城塔、投石机、冲城锤,卡兰希尔领着手握法杖的法师团通体白袍晶莹如玉,成千上万的狂猎之犬则紧跟着刺客之王伊勒瑞斯,数百名幻身刺客在刺客少女身周变幻如鬼……
狂猎的陆军方阵已经足够令人毛骨悚然,而军阵之上,还有滔天的苍白寒雾升腾而起,城墙上的守军根本看不清究竟有多少狂猎战士,更让狂猎军团如同一群来自地狱的幽灵。
而狂猎军团密密麻麻的军阵之上,更有数十艘据说是由死人指甲编织的死者之舟在成百上千的精灵狮鹫骑士和亚龙骑士的护卫下纷纷垂落云端,穿行于闪耀的金色雷霆之中,浮空船呈现优雅的长弧形,每一艘浮空船上都满载着上百名狂猎的步兵战士,浮空船的顶端更有闪耀着淡紫色魔能光华的魔导炮对准红石之壁蓄势待发……
埃瑞丁发出一声低吼,白霜之龙应声在狂猎军阵的上空振翅翱翔,巨大的龙影滑行于大地,升腾于天外,埃瑞丁迎着凛冬的风拔出腰间的神铸寒霜剑直指红石城,俯瞰着他的军士发出响彻云霄的号召:
“白橡树下的神圣子民,今夜,我们将对人类迈出复仇的第一步!很快,眼前这座看似高不可攀的雄城就将在狂猎之力下颓然倒塌,我们要让人类为他们的原罪付出代价,我们要将曾经精灵所失去的东西尽数夺回,我们要为我们的子民、我们的后裔去搏出最后一片生存的天空!我们并非在发起战争,我们是在冲向未来!今夜之后,世界都将听到我们的怒吼,所有的背叛者都将为我们颤栗!以暴力从我们这里所夺去的,我们必以更大的暴力奉还!”
“狂猎众军,听我号令!在上神、万星与白霜的共同见证之下,攻下此城——!”
第四十一章 红石血月夜(六)殷红的圆舞曲
狂猎攻城半小时之前,普利谢行宫圆星大礼堂内。
伴随着最首席的龙之母薇歌蕊特轻轻一声击掌,丹德里恩含笑退场,而乐师们又演奏起了另一首节奏轻快、曲调明晰的乐曲,笛手声高,七弦琴声浪延绵不止。
在这首令人迷醉的翩然舞曲之中,言笑晏晏的人们纷纷按着次序结伴滑入舞池,在光影与奏乐中交织轮舞。
胸前插着玫瑰的路德维希当然目光温醇地邀请了薇薇安,两人如同璧人,路德维希那只受伤的右手在礼服包裹之下完全看不出一点痕迹,薇薇安也一直有意无意地在避免去触及路德维希的右手。
玛利亚也一脸嫌弃地被小胖子大钟摆勉强拉上了舞场,满脸雀斑的小胖子跳起舞来倒是颇为灵动欢脱,玛利亚却看不出有多高兴的模样,但比起和那些不认识的公子哥跳舞,显然与憨厚纯良的大钟摆跳舞会让玛利亚自在的多。
罗纳尔倒颇有兴致地揽着一个一直咯咯轻笑、身材娇小的贵族小姐,天知道这样的小姑娘该怎么承受罗纳尔的重量,比起说罗纳尔是在跳舞,更不如说那是一只大野熊在揽着一个婴儿滑稽地兜着圈子。
希瑞拉则难得一身灿烂翠绿色盛装,十分有女孩的味道,审判长现在却有些意味萧索地孤零零坐在舞池边缘翘着穿着高跟鞋的小脚,她并不理会任何目光炽热的公子哥的邀请,大概是因为她一直在等的那个人并没有来,所以审判长在舞乐刚开始演奏之时就低头一言不发地离席,离席之前顺手从扈从那里抄走了她的佩剑吉薇艾尔,说是要去找她的养父。
而格瑞芬斯更是被众多叽叽喳喳的千金包围,俊秀的狼之团团长只是从争奇斗艳的女孩中随意领出一个最不起眼的清秀女孩,被年轻的狼之团团长那双会说话的银色眼眸盯着,女孩小脸通红,那张平日能说出妙语连珠的樱桃小嘴此时竟是一个词也憋不出……
而与西泽尔一并坐在不起眼的末席的蓓尔嘉皱了皱鼻子,她察觉到格瑞芬斯微妙的眼神从她的身上划过,此人给自己的感觉十分古怪,那种感觉比起说是什么似曾相识,不如说是……在镜子里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这次恐怕蓓尔嘉也没有理由逃了,毕竟她被打扮的这么招蜂引蝶,她当然得不厌其烦地应付各色人等的“骚扰”。
“我们是不是也该上去跳一支舞了?”西泽尔若无其事地将手探向蓓尔嘉发出邀约,宴席上西泽尔一直吃得少喝得也少,似乎是在努力在这样人生地不熟的晚宴上一直保持神智的清醒应对各种突发状况。
但是蓓尔嘉相当清楚西泽尔只是在故作姿态,少年的目光几乎从未远离过她的身边,比起说是“保护”,西泽尔更像是在“监视”蓓尔嘉,仿佛生怕自己的妹妹被哪个不识相的家伙拐走了似的。这位“哥哥”对外做出一副冰山般的高冷模样拒人于千里之外,漫不经心地替蓓尔嘉挡下了好几个相当难缠的公子哥的搭讪,就连那个风头正劲的格瑞芬斯都被西泽尔以冷言冷语拦下,格瑞芬斯只是干笑了一下,耸了耸肩,颇为识趣地并没有多做纠缠。
“可是我现在不想跳舞,”蓓尔嘉索然无味地用手在耳侧扇风,似乎感觉很热,她轻叹一声:“我也不会跳舞。”
“现在演奏的这首曲子是《罗伊顿的号角》,罗伊顿一世的这支号角一旦吹响,本就象征着丰饶和庆祝,它是大陆上流传最广的交谊舞曲,这支舞的动作自然也相当简单明快,就算你从未练过,我也可以带着你跳一遍,跟着节奏你很快就能熟悉,”西泽尔有些不满地继续坚持自己的邀约,“你既然现在已经是波利齐亚的成员,怎么可以连这种场合都应付不下来?既然都穿上了那一身华美的裙装,就不要试着去当晚宴上的空气人,你想置身事外,别人也会把你拉进来。你本应该是今晚一切关注的焦点的。”
从某种意义上,蓓尔嘉确实是今夜的焦点,但是那些浮夸的贵族男女大多都关注的是她这具虚假的肉壳,蓓尔嘉并不喜欢被这样关注,而且蓓尔嘉也相当清楚西泽尔一直在打着什么小算盘……
在妹妹面前确立兄长的支配地位么?我凭什么要让你得逞?蓓尔嘉可一直都想让西泽尔这个哥哥“有名无实”。
“我突然找到一个更好的舞伴,”蓓尔嘉扭头看向晚宴最中央的席位,那里的某人正摆出一副长辈的雍容姿态好整以暇地看着戏,一副超然模样的她当然也有超然世外的理由,毕竟在场应该没有人有“资格”与她对舞。
但蓓尔嘉例外。
“你信不信,我能请动她。”蓓尔嘉眼神晦暗地微笑,少女的娇嫩脸庞上悄然浮起一抹深沉的阴鸷。
“啊?”西泽尔顺着目光看去,也愣了愣,一脸难以置信:“你要和她跳舞?”
蓓尔嘉向俯瞰全局的那位高贵女士悠然走去,仿佛是一位“王子”在迎向“他”的公主。蓓尔嘉没来由地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是这么走向她的,只是那早已是很久很久之前几乎被所有人都遗忘的往事了。
“尊贵的龙之母,可否赏光陪我跳上一支舞?”在众人大跌眼镜的目光下,笑意盈盈的蓓尔嘉对坐在晚宴最中心动作优雅地品酒的龙之母薇歌蕊特相当从容地摆出一个只属于男性的绅士邀舞礼仪,蓓尔嘉直直地看着龙之母的明净瞳孔,她低头向纯净柔美如少女的薇歌蕊特探出她的纤细小手,她张开的白皙五指上仿佛流淌着月光。
“这……”虽然依然保持着最年轻的外表,但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同“年轻人”跳过舞的薇歌蕊特嘴角抽搐几下,似乎是没有想到蓓尔嘉会闹这么一出。最后薇歌蕊特脸上也绽开一个丝毫不比蓓尔嘉那张小脸逊色的明丽笑容做出回应,她将手自然而然地搭在蓓尔嘉的手腕上:“这当然是我的荣幸。”
这还是平日里高贵冷艳脾气古怪甚至有些残忍的那位龙之母吗?全场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片刻,所有人都匪夷所思地看着两名绝色“少女”跳起轻盈而圆融的舞步飘入舞池。
众人都发觉一袭雪丝镶边的玉晶沙白礼裙的龙之母在比她其实还矮上半个头的蓓尔嘉身边竟然温顺谦恭的像个小媳妇,蓓尔嘉跳的是有些笨拙的男步,薇歌蕊特竟然跳的却是相当优雅俏皮的女步,虽然明眼人都可以看出其实是薇歌蕊特正在带领着蓓尔嘉跳舞,但是薇歌蕊特的气场竟然完全被有着自信微笑的蓓尔嘉盖了过去!这并非薇歌蕊特自降身份,而是她自然而然在蓓尔嘉的身前选择了相对弱势的姿态。
看上去不过十八岁出头的龙之母和面容略显稚嫩依旧难挡绝代风华的蓓尔嘉无疑已经是这场舞会中最耀眼的核心,任何人都不可能比她们更夺人眼球了。
而被蓓尔嘉撂在一旁的西泽尔只能神情窘迫地去应付众多贵族小姐姐接连不断发出的邀请,波利齐亚的小少爷在红石城的贵族圈子里当然也会被众多饿狼般的千金穷追不舍,一旦获得他的青睐,无疑可以打开一条通往圣都统治者波利齐亚的通天大道。
蓓尔嘉看着眼前水晶堆砌般的薇歌蕊特,就算她曾经是那个心灰意冷的老猎人,一时也觉得有些迷醉于那双灿若星辰、美如长夜的龙瞳深处,薇歌蕊特嘴角咬着甜蜜如丝的熹微笑意,她目光干净而单纯,很难想象一个已经活过数个时代的老古董竟然会拥有这样一对眼睛。
蓓尔嘉隐约有些明白为什么过去的漫长历史之中,就算已经明白眼前少女般的人儿其实本体是一头来自荒古的巨龙,仍然会有无数人愿意为她赴死,其中更包括晨曦神剑弗拉斯、黑雁之山毕达弗洛欧这样的盖世强者。很多时候,最纯粹的美就足以将一切理智击垮。
单从美貌上,蓓尔嘉·波利齐亚和薇歌蕊特·诺顿几乎难以分出高下,但是薇歌蕊特的美是落落大方却又不失少女之天真纯净的美,而蓓尔嘉却是一轮刚刚升起一丝的清澈幼月,没人能够想象,等到蓓尔嘉变成那轮满月的时候,又将是何等令人心醉神迷的光景。
“您不会跳舞,却是在硬撑着上场,是吗?”薇歌蕊特吐气如兰地笑问,她看着蓓尔嘉的眼光还是那样温和宁静,却多上了几分戏谑。这让蓓尔嘉有些不悦,因为薇歌蕊特简直像是在看着她某个深受宠溺但又颇为叛逆的小妹:“希望我今天带领您跳得这支舞能让您领会到舞会的妙处。”
“我以前只会陪怪兽用刀枪跳舞,”蓓尔嘉不屑地回应,“但是偶尔像这样搞点事情,感觉其实也不错,毕竟这支舞也不算难。”
“那么您其实不知道,交谊舞跳到中场舞者们应尽的礼节吧?”薇歌蕊特有些忍俊不禁地笑,两名明艳璀璨的少女裙摆蹁跹着旋转摇摆,她们舒展开柔美如春芽的手臂划出流转的弧线,整间礼堂的光都在温柔的亲吻她们白皙到近乎透明的肌肤,她们姣好的面容在光影中恍惚间已经像是在天国漫步——哦,大概真的只有弥赛亚的天国才会存在这样圣洁纯洁的两位美人吧。
游吟诗人丹德里恩深深看着舞池中央的两位女士发呆,低头调着琴,似乎又被这样的景象激发出了创作的灵感。
而四周的人们一时都看痴了,望醉了,有女伴在踩他们脚步虚浮又因为分神打了个踉跄的男伴的脚、有人嘴角的涎水毫无形象地滴落在地、有人的酒杯从僵住的手心滚落洒了满身都浑然不觉,还有数名摄影师在角落举起手摇摄像机对准起舞的两人似乎是想要捕捉这片流动且绽放着的美,但是这种美几乎不可能通过镜头的语言记录。
“还有什么礼节?难道不是一曲跳完,然后大家各自散场歇息吗?”蓓尔嘉一脸不解地问,她对高级舞会的了解大概还仅限于童话故事里的王子和公主。
薇歌蕊特的脸离她极近,岁月真的从未在她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蓓尔嘉甚至都无法看见她皮肤细微处存在任何毛孔或者须发,这才让蓓尔嘉又一次意识到,身前揽着的这个散发着幽香的“龙之母薇歌蕊特”,其实只是一头藏身在阴影中的雄伟古龙对外显化而出的虚假肉身。
古神在和古龙跳舞,这是神话里都不见得能看见的事吧?
“所谓交谊舞,就是让各位小姐少爷们互相通过舞蹈相知相识的舞,如果您仅仅把自己捆在熟悉的舞伴身上,所谓交谊舞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呢?”薇歌蕊特漫不经心地回应,嘴里说着她的身体跳出的舞步也自然做出了变化。
薇歌蕊特朝蓓尔嘉展开了“进攻”,不愧是周旋于无数舞池的“大师”,只会跳猎人的死亡之舞的蓓尔嘉毫无招架之力,毕竟舞池不是她的战场,死者的舞步当然也不会是生者的舞步。
舞蹈跳到一半,龙之母穿着水晶舞鞋的脚下舞步突然由舒缓变得激昂起来,她行云流水地以迅捷的舞步强行切断了蓓尔嘉脚下那跟着薇歌蕊特都显得有些捉襟见肘的男步,薇歌蕊特以一种仿佛战场上大将的冲锋步伐将自己的舞步从女步强行转成了男步,拉着蓓尔嘉旋转飘摇的更加流畅轻盈,蓓尔嘉那拙劣的男步反而被薇歌蕊特带着不得不转换成了细碎的女步,因为如果蓓尔嘉不顺从薇歌蕊特的节奏,两人就会失礼丢人之极地摔倒在舞池中央:“而交谊舞跳到中场,是需要交换舞伴的。”
“你别给我开玩笑了!”蓓尔嘉有些恼怒地说:“我可不想换什么舞伴!我选了你。”
蓓尔嘉选择了哪位舞伴,她就要将这支舞一口气跳到底。
“您应该享受这次舞会的,陪您跳了这么久,我也给够您面子了,接下来您需要遵循我们的传统喽,”薇歌蕊特有些调皮地坏笑起来,她终于将这支舞跳到了最后,她前冲一步,将蓓尔嘉的身体不由分说地拦腰捧起,然后翻腕抛到天空,蓓尔嘉的小腿跟着她的裙摆眨眼间转出了一个满月!
“希望您一会继续的女步,也能跳得和您刚刚的男步一样……可爱。”薇歌蕊特眯起了眼,双手负在身后,她向后翩然滑步。
“听说很多人都会在这样的舞蹈中,找到她们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呢,”薇歌蕊特扬手松开了蓓尔嘉的手,龙之母将她的左手不着痕迹地贴在蓓尔嘉的腰际,将还没有缓过劲的蓓尔嘉轻轻推离她的身体。
如果从上空看这场交谊舞,你会发现数十位舞者的身体划出数十个交错的圆弧,而现在圆弧和圆弧正在互相相交,仿佛是在象征着人和人交错的命运轨迹。
薇歌蕊特和身周的另一名舞伴错过身形,他们行云流水地交换了位置,银牙暗咬,决定以后一定要把这次面子讨回来的蓓尔嘉也不得不被另一人接在了温暖的怀里,蓓尔嘉闻到那股令人生厌的气息,甚至差点没有忍住月能的暴动。
而这一次站在蓓尔嘉身侧的舞伴却是——
第四十二章 红石血月夜(七)幽邃之王
蓓尔嘉厌恶地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俊美脸庞。
这个年轻男人的举手投足之中自然有绅士的优雅气质,他的嘴角挂着含蓄的微笑,他还拥有与蓓尔嘉极为相似的银色眼眸和银色长发,颀长匀称的身体上披挂着绯红和淡金交织的夺目礼服,他就和任何一个女孩梦里应有的白马王子一模一样。
但是不知为何,蓓尔嘉的古神知觉就是让她对此人产生不了任何好感,她的心底只会产生释放月能将此人碾压成渣的冲动。
蓓尔嘉心底没来由地浮现一个荒诞想法,如果真要让她来决定她这个月神应该拥有什么样的外貌,那么她大概会希望她也能拥有如同格瑞芬斯的这么一副好皮囊,更重要的是,她能继续作为男性存在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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