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橘赭Juzer
中途返回营地的时候,孩子们已经醒了,此时,洛佩尔不知去了哪里,迦耶萍与卡妮坐在早上勒莉尔弹琴的位置上,正在对身旁的一颗半睁的巨大眼球说话。此时临近中午,几个姑娘正蹲在地上,她们正在从一大堆种子中挑拣出新鲜的果实与蕈菌。
绮尼亚白鹿正在陆续返回,它们叼着各式各样的东西,在营地附近堆成了小山。
有一小部分白鹿误解了头鹿拉弗的命令,它们没有收集种子,而是把自己喜欢吃的东西都带了回来。
“这又是从哪弄来的?”莉梅亚举起一颗硕大的白萝卜,她的心突突直跳:“不会是谁家地里种的吧?”
白鹿们带回来的蘑菇都是可食用的,于是丝翠琪决定,中午要做一锅奶油蘑菇汤。
“你上午去哪了?”用餐时,艾琳德坐在伊芙身边小声问她。
“就在河边捡种子,我睡醒时没见到你。”伊芙说。
“咱们下午一起行动。”艾琳德说,“巴莉好像有话要对咱们说。”
自从来到这里之后,似乎总有一种淡淡的忧郁氛围在队伍中蔓延。
下午,伊芙与艾琳德一起离开了营地,而雨切也紧随其后,他骑着马不远不近地跟着她们。
在路上,艾琳德说起了森图芬的事。
“我总感觉,森图芬卧在那里,又似不在那里……就好像他不是一个活物。”
“濒死的人或动物大概都是这样,也许他现在已经神志不清了。”
“巴莉说森图芬不会人类的语言,不过你不是有一枚神奇的古铜币吗,要不要试试和他说说话?”
“也许他是不愿意和咱们说话呢,还是别去打扰他了。”
“嗯,也有道理。”
她们沿着山谷走,而每次转向时,伊芙总能看到雨切在远处朝着她笑。
“你就不能歇一歇?”走出了一段距离后,伊芙终于忍不住对雨切说道。
“谢谢您的关心,但保护您是我的职责。”骑士的话说得中气十足。
“好了,别装模作样了。”伊芙说,“艾琳德是我的朋友,不是外人。”
听了这话之后,雨切不禁露出了微笑,他快骑了两步,来到了她身边。
“我看得出来,但你可一直都没向我介绍。”雨切说。
“她叫艾琳德……嗯,就是艾琳德。”伊芙想了半天,才想起这位小魔女似乎还没得到继承姓。之后,她又向艾琳德说,“这位是雨切·厄洛,瞻隆苑的骑士,也算是我的朋友。”
“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关系?”艾琳德被她的介绍弄糊涂了。
“她是贵族,我是亲兵。”雨切说,“伊芙总把我当友人看待,但我自己却不能忘了职责。”
“所以你是一直跟在她身边……从小看着她长大的那种?”艾琳德的面色有些古怪,因为她联想起自己看过的一些小说中的情节。
“那倒没有,从任职到现在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个多月,但其实我们在六七年前就已经认识了……不过那时我地位低下,所以——”
“哦,我懂,我懂……”艾琳德猛地点头,这姑娘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伊芙倒是想问问她到底懂什么。雨切的陈述的确没有掺假,但句句都在误导。
“他是温兹娜派来的人,而且在此之前我们也没什么私交,就这样。”伊芙不得不为自己澄清。
“是这样吗?”艾琳德看向雨切,表情显得有些无措。
不知是不是错觉,伊芙总觉得艾琳德似乎更愿意相信雨切。
“是这样的。虽不能说缺乏了解,但的确还需要磨合。”雨切笑着说,“咱们的大小姐似乎不太喜欢我的那些玩笑话,所以我还是少说为妙。”
与其说是玩笑话,更像是在占便宜。伊芙心道。
“真有趣,我倒是想——身边如果能一直有人陪着我就好了。”
雨切长得英俊,而艾琳德在清水堡长大,没见过几个男人,所以她现在的状态在伊芙看来实在是有些奇怪。
“我可以把他让给你。”伊芙说,“说实话,我也不清楚为什么,身边就莫名其妙地多出了这样一个人。”
艾琳德笑了起来。
不远处,他们看到冥德拉合拢着翅膀,倒挂在一处树枝上,像是在扮演一颗榴莲。
“你好,龙族朋友。”雨切向他打着招呼。
“你好……唉,你们终于来了。”或许是为了表达不耐烦,他飞起时抖落了大量的树叶。
“我们现在去哪?”艾琳德问冥德拉。
“不去哪。你们可以继续捡种子,我慢慢说。”冥德拉顿了顿,仿佛是在叹息,“这件事……我该从哪说起比较好?”
“鬼知道你想说什么。”艾琳德没好气地说。
“那不如就先说说我和森图芬吧,我其实很早就想和你们说清这件事了——”
事实上,“冥德拉”这个名字就是森图芬赐予的,而非他之前所说的,是他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
私自孵化、养育高等龙族是不被法律所允许的,情节严重者最高可判处流放,而即便是清水堡也同样没有养龙的资质。出于保护和控制的目的,希歌妮在冥德拉身上做了魔法标记,使得他无法穿越清水堡外部的保护屏障。
起初,这片屏障的确困住了冥德拉,直到他两岁的那一年,他第一次听到了同类的呼唤——那是位于近千里外的森图芬的问候。森图芬用了半个多月的时间,指引他穿过了保护屏障的最薄弱处,于是,这一大一小的两头龙终于见了第一次面,看到了对方的样子。
至此之后,森图芬教会了他许多东西——不仅是关于龙族与泰提恩典的知识,这头活了数百万年的老龙也同样了解人类世界的一切。
从他那里,冥德拉学会了识人的手段,学会了如何与人相处,而更重要的是,森图芬解答了冥德拉关于自身的疑惑与迷茫。
龙族与人类不同,他们自蛋中孕育,在梦境中思考与学习,当他们出生之后,那些朦胧的经验能够让他们以最快的速度适应新世界,而梦中的记忆,则会随着他们的成长而被重新唤起,变得越发清晰。
蛋中梦境,是一种教化的手段,也是一种自我塑造的过程。它可以让一头龙在出生之前决定自己的某些特征——比如外形、体态。长久的梦境体验能让他们的思维与意识趋于完备,而破壳而出的那一瞬间,从个体的经历来看,也算是一种重获新生的过程。
“所以你长成了刺猬,其实还是因为你想变成这样。”艾琳德说。
“不完全是。”冥德拉回答,“事实上到现在为止,我仍没有回忆起来自己在梦中的那些经历。而另一方面,龙蛋孵化的条件有两点,其一是烈焰,其二是密语。”
冥德拉的话也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关于龙蛋孵化的、困扰了人类四个纪元的难题。
“密语又是什么?”艾琳德问。
“就是唤醒一头龙的咒语。”冥德拉说,“想要成功孵出一头龙,龙蛋就只能从内部破坏——烈焰能够给予新生者破壳的力量,而咒语则是起到了将我们从梦境拉回现实的作用。”
“也就是说,当时其实是森图芬唤醒了你?”艾琳德恍然。
“是的,他用气泡包裹着咒语,趁着你们用火焰烧灼蛋壳时将它释放。但可惜的是,你们的魔法实在是太弱了,并不能让我真正获得新生者该有的力量,所以我现在才长得这么小——这不是我该有的形态。”
“抱歉……”
“不,能够真正诞生在这个世界上,怎么说也是一种幸运……梦境的试炼让将近半数的龙成为死胎,而又有更多的龙在被遗忘的沉眠中静静死去,成为岩石与大地的一部分。”冥德拉是一头龙,当他说起人类的语言时,语气总是一如既往的平静,“龙族的苗圃早已成为废墟,而那些散落在外的同胞们,只有少数还在缺乏养分的石隙中成长……直至成为畸形的怪物。”
龙族的辉煌已成过往,而残垣之下的遗孤们却在荒废大好时光,缺乏文明与归属的灵魂最终只能回归原始,成为丑陋的怪胎与被耻笑的对象。
“其实,森图芬原本可以一直活下去,但他却选择了结束。”说完自己,冥德拉又说起了巨龙,“早在一个世纪之前,他就选好了墓地,决定不吃不喝,就躺在这里慢慢地凋零。”
“为什么,活着不好吗?”艾琳德对此很是惊讶,“他遇到了什么难处?”
“对于一头龙来说,决定终时并不是那么难以接受。”冥德拉说,“森图芬要比我们老得多,只凭你的力量,又没法推动一头搁浅的鲸鱼。”
“如果用魔法的话,也不是不可以。”艾琳德反驳道。
“我的意思是说,咱们没法改变森图芬的意志,因为咱们根本无法理解这头龙在想什么。”冥德拉说,“也许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就是一场不断往复的戏剧,他看厌了,就准备离场了。”
“哦……”艾琳德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若按北方人的传统来讲,长寿者选择了自尽,这可是灾难降临的预兆。”雨切说。
“别说吓人的话。”伊芙听他这样说,突然觉得背脊一阵发凉。
在这个世界上,她所不理解的、又或者是人类所不理解的事比比皆是。
人类太渺小了,还是别出什么意外才好——她心想。
[200]在凋零下新生:弥留之纯稚·其八
冥德拉说了许多他们未曾听过的事,而艾琳德最后才发现,他其实只是在为一个决定做铺垫。
“等咱们从精灵地回来,我就不回去了。”冥德拉说,“我会一直守在这里,直到他离开为止。”
“然后呢?如果森图芬不在了,你会再回来吗?”艾琳德明知故问。
“我……大概会离开这里。”冥德拉回答。
“你要去哪?”艾琳德的语气也放柔了一些。
“没有特别的目标,我可以去任何地方。”
“你对院长说过这件事吗?”
“我说不出口,所以才想请你帮忙。”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答应你?”
“你只要帮忙转达就好。她会理解的,龙和人不同,龙就是为了探索而生的。”
“你能探索什么?森图芬就在附近,有什么不明白的问他不就好了?”
“他眼中只有濒死的世界,而对我来说,世界却是欣欣向荣的。”冥德拉说道,“见识决定了喜好,而见证即是一种创造,所以我才打算自己去看看。”
艾琳德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有说出什么反驳的话。巴莉似乎不再是以前的巴莉了,她无法再像看待洛佩尔那样去看待这头龙——冥德拉成长得太快了,仿佛每一天都比昨天更深沉。
艾琳德的鼻腔里泛起了酸意,她有些触景伤情了。秋季是凋零的季节,也是分别的季节;太阳在逐渐失去温度,而她所能预料到的是,随着时间的积累,生活也将逐渐变得寒凉。
“不论走到哪里,我仍会记得你们。”冥德拉说,“我虽是龙族的一员,但你们也勉强算是我的同胞,我对人类没有偏见,因为我能理解你们。”
当晚,他们又在巉屼石——即森图芬的身上留了一宿。自从来到这里之后,众人也都不再着急离开了,尤其是勒莉尔与卡妮两人——勒莉尔总在弹琴,她沉浸在淡淡的愁思之中,似是陶醉在自己早已逝去的童年记忆中无法自拔;而卡妮总在对着森图芬说话,她语气轻柔,声情并茂,即便对方从始至终也未回应过一个字。
磨蹭到了第二天上午,他们总算收拾好了行囊,启程出发了。
接近傍晚时,队伍顺着来时的路,回到了森林的入口。勒莉尔说夜间不好辨认方向,所以今天也早早地搭了帐篷。草甸中河道遍布,想要在这里扎营只能选择地势较高的地方,而且还要避免与森林靠得太近——附近有太多野兽出没了。
火色的霞光将大片的云朵染得五彩斑斓,而在东方,深色的以太之下,两轮斑驳的圆月齐头并进,金色与紫色的光芒交织着,让单调的夜空出现短暂几天的绚烂。
“咱们是不是该庆祝一下?”芮迪萝在丝翠琪身后询问。
此时,丝翠琪正在做饭,她回道:“你以为我是在干什么?今晚的饭可是很丰盛的。”
“我知道,我是说……咱们一会儿能不能搞点烟花?”
芮迪萝说的烟花,即是魔法礼花。
“那你应该去问勒莉尔。”
“问过了,她不同意。”芮迪萝说,“她说——要咱们在外面小心点,她怕招来强盗和野兽。”
“那就没办法了。”显然,丝翠琪不想管这事。
“她就是怕麻烦罢了,我可不信你们还有对付不了的人。”芮迪萝灵机一动,又道,“我该去问问伊芙和雨切的,看他们怎么说。”
“他们……算了,待会儿还是我去和勒莉尔说吧。”丝翠琪用围裙擦了擦手。
趁着天还未黑,众人吃过了晚饭——晚饭的确很丰盛,丝翠琪用了一些伊芙以前从没见过的食材,做了一顿据说是具有群岛地方特色的节日美食。
趁着酒足饭饱,身体暖意洋洋的时候,芮迪萝又重提了刚才的请求,而勒莉尔也同意了。
“最好别弄出太大动静。”这是勒莉尔对她们的唯一要求。
于是,孩子们欢呼了起来。除了打雪仗之外,能让自制的魔法礼花在夜空中绽放,这也是她们最期待的事——那些在纸上构思已久、又或是突发奇想却还未经实试验的娱乐产物,只有在双月升起时才被准许施咒燃放。
在勒莉尔的看护下,第五代们一起来到了露营地的下方,但艾琳德与黛利兹却仍留在营地中,坐在篝火附近没有起身。其实,伊芙也想跟其他人一起离开,可艾琳德却握着她的手没有放人的打算,于是伊芙只能坐在她身旁。
“去下面看她们放礼花,可不一定比坐在这里看到的效果好。”艾琳德见她似有些闷闷不乐,便解释道。
“我之前只在沸蒙城的庆典上见过别人放,但还没亲自试过。”伊芙说。
“那好办,一会儿就让勒莉尔写几种,我陪你去试试。”艾琳德说,“勒莉尔对这方面很在行,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沸蒙城每年的礼花表演,基本上都是她来设计的。”
因为艾琳德的这句话,伊芙还愣了一阵子。
毕竟,她总觉得自己是一个无名小卒。
还记得在两年前,当伊芙与雪莉尔、叶菲并排坐在屋顶上,仰头去看庆典上的礼花表演时,她还只是一个普通姑娘。她那时只感叹天上的礼花如梦如幻,却不知让它们绽放的人是谁,设计出它们的人又是谁——无论是执政官还是建国者,这些人都是高高在上的存在,似乎是她永远都不可触及的对象。而到了今天,克利金在她眼前几乎不存在任何秘密,她见过许多人,经历过许多事,于是,伟人的头衔在她这里失去了威慑力,传奇般的故事也因为亲历者的讲述而变得稀松平常。她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在不久前自己还在建国者面前耍起了小性子——简直胆大包天——要知道,所有人都尊敬希歌妮,连清水堡的魔女们也没有她这样的胆量。
第一颗光球从坡下的黑暗处窜向了高空,随着一声脆响而倏然绽放,形成一片色彩斑斓的环状光带。无数光点在夜空中逐渐飘荡、扩散向远方,巨大的淡色光圈在他们头顶悬浮着,久久没有消散,其光环轮廓的覆盖范围与升明节庆典上的相当。
艾琳德对伊芙解释说,第一束礼花是由勒莉尔释放的,这是圈定了施法范围——如果不做约束,那些小魔头们很快就会把黑夜变成白天。
很快,孩子们各自读起了咒语,横七竖八各式各样的礼花一同飞向了天空,但并不是所有的礼花都能成功绽放——有的就在坡下炸开,那闪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有的则升上了高空,飞到看不见了为止。
孩子们的礼花表演更像是一种玩闹与发泄,她们在名为夜空的画布上,尽可能地挥洒着反抗与破坏的欲望。
与庆典上井然有序的表演不同,此时的场面更为激烈——魔法礼花要比爆燃的烟火更不可控——由于计算误差与施法差异,有些光点并不能即刻消散,它们会一直停留在空中,最后汇聚并形成一片发光的灰云——在灰云之中,无数种元素不断碰撞,有时甚至还会产生爆炸与巨响。
这些元素云在空中积累得多了,便使得这片区域看起来更像某种古战场。
“这让我想起自己还在日光谷的那阵子。”雨切说道,“尤其是雷电交加的时候,这响声何其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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