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特罗娜的旧日见闻 第125章

作者:橘赭Juzer

“正是如此。你们旦风一共有十几个国家,都用着不尽相同的表意文字,而与我们不同的是,你们在日常交流中所使用的文字也是咒语文字,但某些文字却只能由贵族或王族使用,若平民肆意使用,就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勒莉尔说,“不仅如此,在旦风的历史中,你们曾数次繁化了文字,增加了学习文字的困难程度——对于平民来说,花费大量的时间去学习他们没法使用的文字,这简直得不偿失。”

“这只是一种方针。”司堪解释说,“这种方针并不妨碍百姓在耕种又或是治疗伤口时去使用他们的土语魔法,而你们呢?”

“从本质上说,咱们都是做着同样的事,魔法与科学的发展并不一定能诞生出最幸福的时代,但说不定能造就出完美的垄断。”雨切说,“道德为谁而生?又在为谁谋福祉?——思想是一种镣铐,咱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而最可笑的却是,戴脚镣的与戴手铐的两个人永远都在互相嘲笑。”

“说得好。”诗人奥蒲菲斯鼓起了掌,“我一直就是这么觉得的,以前两伙人打仗,最多是一群人打散了另一群,而现在呢?短短几十年的时间,技术突飞猛进——你若要问历史上最残暴的帝王,要如何屠杀掉一个完整的种族,他肯定答不出来,因为他最多也只是见一个杀一个,可这样总也杀不干净——但现在呢,咱们把炼金和魔法结合到一块去,闭着眼睛动动嘴皮子就把一整城的人给杀光了,管他男女老幼……那再过个几十年呢?咱们再发明点魔法,说不定还能让咱们讨厌的人全都原地蒸发了呢——这就是技术的妙用。”

“你讨厌别人,就要把别人给杀了啊?”今晚,艾琳德听这几人的谈话,实在是有些大开眼界。

“当然了,这位先生不是说了吗,思想是一种镣铐——你没法改变咱们互相讨厌的事实,那就干脆消灭对方。”奥蒲菲斯回答,“咱们千百年来不一直都是这么干的?只不过近年来变得越来越有效率了而已。”

伊芙小口喝着自己杯中的酒,听着这群人扯东扯西。杯中的酒有一股柏木的清香,这也许是摩可拓北方产的一种露酒。而众人都没有注意到——司堪的主人——纳斯铎此时正在注视着她。

这位高贵者生有眼疾,即便是在白天,别人也很难猜得出他的视线究竟落在何处。

[202]在凋零下新生:伟岸之微眇·其一

“若不是主人非要带着你来,我真想把你扔在那里。”亲卫司堪对奥蒲菲斯说,“别太得意忘形了。”

显然,司堪对这位诗人的发言很是不满。

“朋友,别以为自己站在高处,能在局外摆明‘正确’的态度,能冒充理智做‘直觉’上的评判。”奥蒲菲斯说,“我可不是得意忘形,咱们的主人决定带着我一起出来,那至少能够说明,他并不只喜欢在他身边溜须拍马的人。你在刚才介绍我时,就说我是小丑——你习惯了这种诋毁,且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

“不,这不是诋毁,这是事实,你作出来的那些东西,能被称作是诗?”

“至少它是写在纸上的,我亲爱的……亲卫大人。”

“原来你不是小丑。”艾琳德说,“你是诗人,那读一些作品给我们听听?”

“这好办,请听——”奥蒲菲斯拾起笛子,吹了几个音节,然后才开始念起自己的诗来。

坐在篝火对面的几人面面相觑,因为奥蒲菲斯所朗诵的并非羽地的语言。

“至少是能听出押韵的。”雨切说。

伊芙瞪大了眼睛,想笑却又不敢笑——她早就做了一手准备——在奥蒲菲斯说话时,她就把手搭在了腰间的古铜币上,可听到的却不是诗,而是由一个黄段子编成的顺口溜。

亲卫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呵,这就是你们东旦风的诗。”勒莉尔说,“真够狂野的。”

奥蒲菲斯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一晚,这些素不相识的人聚在一起,谈了许多话题。他们谈神话,谈战争,谈历史,交换着各自的见解——或认同,或驳斥,说得也都有理有据。酒壶中的酒越喝越少,而时间也同样过得飞快。

到了最后,众人都有些醉意上头,亲卫司堪说,他们并不打算与清水堡的一众人一同过夜,而另一边也表示不会挽留——对于他们彼此来说,旅行还未到终点,各自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不过在临走之前,高贵者纳斯铎突然提出了一个要求——他希望能与伊芙进行一次单独的谈话。

司堪转述了纳斯铎的想法:“自己如今正处于迷茫与苦恼的阶段,这位女士的地位与自己相仿,或许她说的话会有帮助。”

“我?”伊芙指着自己,“我可不是个会说话的人,就算了吧。”

“不,您的话对我很重要。”这次是纳斯铎亲自发话了,这个有着低沉嗓音的男人果然会说克利金语。

伊芙本想拒绝,可她又隐约察觉到,自己不应该轻易下决定——在纳斯铎说话时,对面的气氛似乎也发生了转变。

亲卫的面色稍有缓和,诗人的嘴角带着无奈的轻笑,弓箭手默默地低着头,而老人发出了一声轻叹。

“别走得太远。”勒莉尔只说了这一句——她抬起手,一枚微型奥兰从帐篷顶端飞到了伊芙身边,发出了柔和的白光。

“知道了。”伊芙站起身,离开了篝火的范围。

在月与奥兰的辉映之下,这位年轻魔女的洁白身影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纳斯铎也站起身,他一手按在胸前,十分郑重地向她行了个躬身礼。

等两人离开之后,篝火旁的众人也依旧沉默着,直到雨切举起了手中的杯子,朝着亲卫司堪笑了笑。

司堪也举起杯子。两人喝下了杯中的酒,而这时雨切问他:“你们真的只是要去哈坦?”

司堪摇了摇头,却没有回答。

“一头离群的狼,能去哪里呢?”诗人奥蒲菲斯说。

月色之下,摇曳的草甸雾气腾腾,如蒙着一层白纱。纳斯铎跟在少女身旁,他们脚下是湿润而绵软的泥土,这位身躯挺拔的男人,似乎是受到了少女气质的感染,他的内心正在趋于平和。

走出一段路之后,少女停下了脚步,她抬起头看着身边的男人。他们距营地不算远,隐约还能听见篝火燃烧的声音。

“我们就在这里说话?”伊芙问他。

纳斯铎点了点头。

她的态度有些冷淡,却又不拒绝别人的倾诉——从注意到伊芙的第一面起,高贵者就被她的举止所吸引。在尘封的记忆里,那个女人大概也是如此,但自己已经记不得她的样貌了——她是自己的母亲,是自己时常梦见的一个人。

“您能听懂我们的话。”纳斯铎的声音很轻——又轻又深沉,如沙子一般具有颗粒感。他的话是用一种奇异的语言说出来的,是所谓的东旦风语。

“我不会说,但我能听懂。”伊芙说。

“而且我也能听懂您说话。”纳斯铎没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久,他接着说,“其实,我们并不准备去哈坦——我们去林地东方的毒沼泽。”

夜色下,伊芙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的表情,她看着他,看他那只混浊而颤动的眼。

“我们从玛法戈那里听说了亚特美尼当年走过的路。”纳斯铎继续说道,“屠龙者的祖先在那里陨落,说不定沼泽里还有强大的龙存在。”

“你们打算去那里做什么?”伊芙问他。

“去见识下,”纳斯铎说,“去一个勇敢者该去的地方。”

“你们难道是……打算死在那里?”伊芙读出了他话里的意思。

对此,纳斯铎没有回答,他说道:“玛法戈与他的仆人,是唯一知道我们去向的人。”

“然后你又告诉了我。”伊芙说,“你希望我做什么呢?”

纳斯铎摇了摇头,“我对他们说,我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如果我死了,他们会赞颂我的无畏——但只有我知道,我心中仍有恐惧,有不甘。”

“那就别去了。”

“我已经无处可去了。”

他的话中不无苍凉。伊芙看着他,眼中露出了同情之色。

“我不知道您从哪来,您究竟是谁——以一个陌生人的立场去劝您,大概也是不恰当的。”伊芙说道,“如果这件事对您非常重要……比生命更重要,那我只能祝您平安归来了。”

“谢谢。”纳斯铎动了动嘴角,似乎是想做出微笑的动作,他说:“很少能有人容忍我的软弱……所以我只能寻求一个陌生人来帮忙。”

“我……真的帮到您了吗?”

“当然。”

“那,很高兴能帮得上像您这样的人物。”伊芙说。

“能在这时遇见您,也是我的幸运。”纳斯铎说,“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有一个请求。”

伊芙看着他,并没有立刻表态,但纳斯铎对此却并不在意,他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小巧的盒子。

“我一直怀念我的生母。”纳斯铎说,“我怀揣着她的遗物,既不想让它落入非人之手,却也不想让它随我一同沉入沼泽。”

“不行,我不能收。”伊芙后退了一步。

“如果您不肯帮忙,恐怕这世上也再没有值得托付的人了。”他说着,手上一用力,便将那木制的盒子捏得粉碎。

他的举动让伊芙看得目瞪口呆,可当他再次摊开手掌时,手上就只有一堆木屑,那居然是个空盒子。

接着,他又伸出另一只手,这才将遗物展示在她面前——这是一条镶有三颗黑色宝石的金色吊坠。

“对于我……一切珍贵都已不再值得留念了。”纳斯铎说,“但世人或许会觉得可惜。”

他倾斜着宽阔的手掌,任凭那饰物向下滑落——他的眼睛在向她发出恳求,所以她也不能再假装视而不见,只好接过了吊坠。

而在很久之后,她才真正了解到,这条名为“飞行庭园”的饰物究竟是一件怎样的稀世珍宝。

“谢谢。”纳斯铎说,“请将它一直带在身上,别向任何人提起,别交给任何人。”

“我会替您保管好。”伊芙说,“如果您回来了,记得把它带走,我叫伊芙·哈维因,在沸蒙城您能很容易找到我。”

少女的话让他的心中产生了些微的暖意,他笑着点点头。一种不易察觉的希望之火在他的胸口升起——但星星之火无法驱散充斥已久的死志。

两人没有再说话,也没有立即返回营地。他们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升上天空又慢慢散去的礼花,听着时断时续的笛声与醉酒者的歌唱。

伊芙将吊坠收进了书套的暗格中,与她的那些宝物放在了一处——事实上,她身上也只有这里才能放得住东西。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了一个神话——想起了伊卡洛斯。

伊芙只与纳斯铎见过一面,只说过几句话——但此人留给她的印象极为深刻。

而在两年之后,伊芙从自北方来的一封信中得知,纳斯铎与他的追随者们并未受到命运的青睐,他们葬身于龙窟之中……无一人生还。

孩子们玩得累了,她们顺着坡路跑回了营地。

“世界仍在发生改变,而她们的确是能够改变世界的人。”纳斯铎感叹道,“而我即将踏入幽暗的小径,无法再看到更远的地方了。”

伊芙看着他,却不知该如何应答,而她略带忧愁的样子却让他十分满意,他大步走向远处——却不是营地的方向——他的追随者们见他离开,也都急匆匆地站起身,带着随身物品离开了营地,离开了温暖的篝火。

歌声戛然而止,双方告别得很是匆忙。这一伙黑衣人骑上了马,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他们这就走了?”丝翠琪喝了酒,头有些晕乎乎的,还没弄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事实上其他人也都有类似的感觉。

于是,伊芙刚回到营地,就受到了众人的盘问。

“我们没说什么。”伊芙的心情有些低落,“我有点累了,先回去睡了。”她只留下这句话,就钻进了帐篷。

“看来,那位纳斯铎是把真相都告诉她了。”雨切说。

“什么真相?”勒莉尔问他。

“关于这一伙人究竟要去哪。”雨切问她们,“你们有没有觉得,这群人在回答问题时总是显得兴趣缺缺?”

“好像是有点。”艾琳德说。

“他们总在撒谎,却又对圆谎毫无兴趣。”雨切叹了口气,“也许在他们看来,能在赴死前找一群陌生人说说话,是能让他们好受一些……但也仅此而已——他们拥有死者般的面容,生者的世界已不能让他们产生兴趣了。”

“什么意思?他们要死了?”艾琳德还没明白雨切话里的意思,但勒莉尔与丝翠琪却是皱起了眉。

“看他们的去向,也许是去了东面的毒沼。”勒莉尔说,“据说那里有恶龙盘踞,如果能死在那里,也算是死得壮烈。”

“你们是觉得……”艾琳德的胃有些不舒服——她不敢再说下去了。她问雨切:“咱们……不应该劝劝他们吗?”

“他们远道而来,准备充分,不会因为陌生人的几句话就打道回府。”雨切说,“积累了半生的荣誉让他们无法容忍苟且的活,所以只能走向毁灭。我敬重他们……也为他们感到可惜——这是一群有趣的灵魂,如果可能的话,我也希望他们能够平安归来。”

“这样真的好吗?”艾琳德仍是不理解,又或是难以接受。

人总有一死,问题是如何死得其所。雨切心道。

双月向西流转,这位半雪莫看向了黑暗的东方,眼中竟带着一丝向往的神色,他说道:“别想这些了,也许是咱们想错了呢,这就是一群去哈坦的旅人。”

第二天清晨,天空阴云密布,一场雨似乎不可避免了。

也就是在这一天,他们进入了森林。

“咱们是不是快到了?”芮迪萝问走在前面的勒莉尔和丝翠琪。

三颗奥兰魔方贴着森林的地表飞行,它们发出耀眼的金色光芒,照射在茂密的杂草与藤蔓之上,使这些拦在路上的植物阴燃起来,在他们脚下化做细碎的灰烬。

“还早,咱们才走了一半的路。”丝翠琪说。

“那……咱们要在这森林里走多久?”伊芙问。

“不会太久,咱们又不是要去哈坦。”丝翠琪回答,“精灵住的地方是在另一处,一个很隐秘的地方……甚至不是在森林里。”

鹿群停止了啼叫,它们仰起了头,似乎是嗅到了远方的泥土气味。

接近中午时,森林上空闷雷声不断,不久之后便下起了雨。

伊芙随着众人的动作,念起了咒语,在周身撑起了避雨的屏障。

雨水打在树冠上,受到了片刻的阻滞。随后又凝成更大的颗粒,落在了地面上。森林的顶端与底端发出两种不同的雨的声音——雨声,雷声,风声……这些声音交汇在一起,与泥土与苔藓的气味,共同形成了秋季与森林的静谧的韵律。

被雨水浸染的杉木深沉而富有光泽,丝翠琪摘取了一些嫩绿的芽枝,说是要备来煮茶。

[203]在凋零下新生:伟岸之微眇·其二

夜晚的森林漆黑不见五指,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在营地附近的低洼处汇聚成了小河。

后半夜,雨切赶走了一群狼,至此之后,野兽的叫声便在营地四周此起彼伏。伊芙被吵得有些睡不着,就坐在帐篷外看雨,而同样坐在遮雨棚下的还有黛利兹。奥兰魔方在她们头顶发出微光,被淋湿的鹿在树下哆哆嗦嗦地围成了几团白色,而更远处,混浊的排水渠中似乎有乌黑的物体在蠕动,不知是树枝还是蛇虫。

清晨,雨过天晴。在例行清点的时候,黛利兹发现队伍里少了两头鹿。

对此,队员们的心情都有些许失落,而这一天的行进速度也因地形原因被拖慢了许多。

到了下午,勒莉尔将马匹的缰绳交给了丝翠琪,她端着一只造型奇特的罗盘走在前面,似是在林子里寻找着什么,众人静静地跟在她身后时走时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