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特罗娜的旧日见闻 第63章

作者:橘赭Juzer

“好吃吗?”少女问。

伊芙起初没听清,于是对方又问了一遍。

“我没尝过,但他好像挺喜欢的。”伊芙回答。事实上,伊芙对少女仍有些畏惧,说话时也小心翼翼——毕竟对方连杀几人面不改色,且自己也差点死在她手上。

“大概会很好吃,毕竟里面加了不少的肉。”少女从罐子拿出几块饼干,掰碎了喂给怀里的猫,她看了伊芙一眼,表情有些微妙,“但他肯定没吃出来里面掺的是什么肉,对不对?”

“什么肉?”伊芙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这里荒山野岭的,肉那么珍贵,却没人愿意吃,你觉得会是什么肉?”少女笑着反问。

“难道是人……”

“是狼肉。”少女说道,“狼肉的味道不算好。取了脊肉和血之后,剩下的就都归艾尔本啦。”

伊芙听她这么说,终于松了口气,随后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是被对方捉弄了。

“你以为土匪窝就是吃人的地方?”少女将宠物猫放在椅子上,走到了伊芙身前,“还是说你们内部就是这样宣传的?”

伊芙摇了摇头。

少女看着伊芙的眼睛,又说道:“我看得出你有些畏惧我,是因为我在你面前杀了人吗?你的那位吃猫粮的朋友说不定也杀过不少人。”

“不完全是。”伊芙说道,“‘杀人’这个词听着刺耳,咱们还是先别讨论这个了。做正事要紧,先把衣服换了?”

少女笑着点了点头,她后退了几步,当着伊芙的面开始脱身上的紧身衣。

“你看起来还稍微精明了那么一点。”少女说,“我原本以为你和他们一样傻乎乎地冲上来,肯定也是急着送死,没想到你竟然还留了一手。你最后用出来的那招是什么?是触发型的魔法,还是道具什么的?不过你当时装得还挺像,我确实以为自己要得手了。”

少女身上除了紧身衣和鞋子之外,里面的确什么也没穿。伊芙为了掩饰尴尬,将宠物猫抱在了怀里,假装是在逗猫。

少女光着身子,走到了伊芙眼前,从桌子上拿起了伊芙带来的衣物。一本书从其中抖落了出来,少女拿起那本书看了一眼,又将它扔回到了桌子上,没说任何话。伊芙一直低着脑袋,并没有看到她的表情。

穿衣服的声音在她耳旁窸窸窣窣地响起。

“你……难不成是个男孩子?”少女突然问道,“我听他们提起过……你叫伊芙对吗?我总觉得你的表现有些反常。他们让你在这里看着我,但如果你连看都不看,不怕我趁机逃跑吗?”

伊芙抬起头,此时少女已经着装完毕,裙装与外套的搭配,看起来竟显得颇为正式。

“这和是男是女没有关系。看别人的身子不太礼貌,我的家教就是这样。”伊芙说。

“是吗。”少女的身高原本比伊芙矮一些,但穿了靴子之后,个子就要比她高出一截,她的身子稍微前倾,脸凑近了伊芙,不知想要干什么。

“俄略金!”伊芙有些慌张地后退了一步,朝门口的方向大喊了一声。

俄略金、庞瑟夫以及马可几乎是一起冲进来的,将门挤得咣当作响,他们还以为屋子里发生了什么紧急状况。伊芙没有注意到三人此时诧异的目光,她径直走出了房间,只说了一句:“事情都办完了,我该走了。”

马可最先回过神来,他连忙追了上去。

少女将紧身衣从地上拾起,在桌子上叠放整齐,并安静地坐在了椅子上,再无任何动作。俄略金倒是没想到她会这样配合。

两个男人走到了桌前,除了那件衣服,旁边的诗集也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这是什么?”庞瑟夫拿起那本书,打开翻看了一会儿,表情从好奇转为失望。

“伊芙可能是怕我闲着无聊,就拿了这本书过来。”少女说道。她叫起伊芙的名字时,语气很是亲切,就好像两人原本就是朋友一样。

“是她拿的?”俄略金有些疑惑。

少女点了点头,“没错,不过我其实不怎么喜欢这本书,你们现在可以把它扔进火堆里烧掉了。”

只有在一种诗意与闲适的环境下,她才能静得下心,去欣赏文字中的风景——恐怕以后都不会再有机会了。

俄略金看着她,目光中带着审视。

“那到不必,这本书能送给我吗?”

“当然可以,您留着吧。”少女端坐在椅子上,朝他客气地笑了笑,“其实我现在实在是有些……害怕。”

“害怕什么?”俄略金问。

“我不知道你们最后会怎么处置我……会被送去监狱吗?”

“这件事我们也不太清楚,但不用过于担心,法庭会酌情处理。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伦诺莎,十五岁。”少女回答。

“十五岁……”俄略金点了点头,“你大概还有另一个名字和姓,叫什么?”

少女看着她,没有回答。

“你的那身本事,总不会是你自己悟出来的。”庞瑟夫说,“你还有一个属于魔女的名字,对不对?”

“我可以不说吗?”少女有些为难。

“你的魔女老师对待你就像亲女儿一样,还教会了你许多东西,你当然不想说。但我还是要提醒你,如今害得你家破人亡的,或许就是这位魔女和另一位没有执照的炼金师,他们只不过是在利用你们,那两人恐怕早就预料到事情会发展至此。”

“是你们闯进了这里,杀了许多人——而不是他们。”少女的语气很平静。

“那是因为你们接触了不该接触的东西,如果没有他们,你们不一定会落得现在的下场。”俄略金说。

少女看着他,眼神暗淡了一瞬,她最后还是说出了自己另一个名字:“穆兰涅·森特戈尔,这是她给我起的名字。”

俄略金与庞瑟夫面面相觑,他们对这个姓氏很是陌生。

“你没在骗我们?”庞瑟夫问。

少女摇了摇头。

“或许是和奥尔东一样,都不是我们这个体系的人。”俄略金叹了口气,“穆兰涅……这名字倒是很贴切,你能形容一下这位森特戈尔女士的长相特征吗?”

“她——”少女刚要回答,就听见门外传来了敲门声,这场对话不得不就此中断。

进来的是一名骑士。

“打搅两位先生了,我们团长有令,需要马上带走这位小姐。”

俄略金注意到了他对少女的称呼。

“恐怕还不到时间。”庞瑟夫看了眼手表,“之前不是已经商量好了吗?两小时后你再来——这边还有些事没问清楚。”

骑士站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是有什么突发状况吗?”俄略金问。

“确实有些计划外的情况,还请两位先生谅解。”

“我们可以跟过去看看吗?”

“我不太清楚,先生。”

“好吧,看来得问问霍黎恩本人了。”俄略金与庞瑟夫都站了起来,他们拿起桌子上的东西,跟着押送少女的骑士一同离开了这间厨房。

[103]冬季之风(其二十一)

“这件事是由桑克斯负责的——基本上每个月都有一两次,外面有人将东西运送到他们约定的地点,再由桑克斯自己一个人带回来。但应该不是别人送的,我听说伦诺莎的东西是按她的要求采购的。”线人认真地回答了伊芙的问题,“伦诺莎回来之后就沉稳了许多,而且人也变漂亮了,当时我们都差点没认出来。除了首领还有她父亲之外,也只有桑克斯和她走得很近,而且就因为这件事,桑克斯的妻子——也就是伦诺莎的亲姐姐,还和桑克斯吵过好几回,后来她被老首领扇了一巴掌后,就再也没提起过这件事。”

“你不觉得这件事有些古怪吗?”伊芙问他。

“可能有些古怪,但也不算出人意料……”线人耸了耸肩,“老首领确实是个帮理不帮亲的性子,也可能是他更喜欢另一个孙女——伦诺莎成为魔女之后,就一直像个公主一样被供起来养。”

“伦诺莎是什么时候成为魔女的?她和以前变化大吗?”

“大概是三四年以前,她是在某天深夜时被一辆马车送回来的,这事我没亲眼见着,也是听别人说的。回来之后变化确实挺大的,她以前是一头金发,现在全变白了,以前虽然也漂亮,但性格开朗,不像现在这样看起来冷冰冰的。她住在那边的塔楼里,大部分时间都不出来,就算出来也只是在悬崖那边转转。”

“你确定她还是以前那个人?有没有可能是换了个人?”

“那倒不至于,她的样貌虽然有变化,但还没到完全认不出来的程度。”

“那个炼金师和她有接触吗?”

“没有。”线人很肯定地摇了摇头,“奥尔东住在地下室那边,离她那里很远,这两人不可能有过交流和来往。”

“为什么不可能?”

“奥尔东是个瘸子,一条腿没了半截,走路需要拄拐。伦诺莎住在那么高的地方,深居简出的——他们两个连碰面的机会都没有。”

伊芙抱着肩膀,靠着身后的墙壁陷入了沉思。

“大人,我……现在可以走了吗?”线人用压抑的嗓音请求道。他态度温驯,将双手捧在胸前,像是在捧着看不见的宝物。

“走吧走吧。”马可挥了挥手,让他快点离开。

“我总觉得伦诺莎这人有点问题。”等线人走后,伊芙回过头对马可说。

“人有没有问题我不知道,但脑子肯定有问题。”

“她现在被骑士团抓住了,为什么一点都不慌张呢?”

“所以说脑子有问题。”马可摇了摇头。

伊芙叹了口气,“我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你怕她以后会跑出来报复你?”马可用手搓了搓自己下巴上的胡子,思考了一会,对伊芙说道,“要不——我去给你打听打听审讯的时间,看看他们要怎么处理这件事?”

“他们会审吗?”

“怎么不会,像这种重要的犯人,至少还要审个三四遍,祖宗八辈都要问个清楚。”

“那你就去问问吧。”

马可做了一个“没问题”的手势,飞快地跑远了。

伊芙现在的确有些焦虑,但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何会如此在意伦诺莎的事。

不多时,马可跑了回来,但看他的表情,事情好像不太顺利。

“我去问过几个人,还有我们队长。”马可说道,“听说她被霍黎恩团长给带走了。”

“什么意思,他们不准备查了?”

“我听说了一件事,但你别往外传——”马可的脑袋凑了过来,“听说团长可能要收她做义女。”

“为什么?”伊芙感觉难以置信。

马可摇了摇头,“谁知道呢,咱们又不敢去问。”

伊芙心里十分烦躁。回想起霍黎恩的秃脑壳,她不无恶意地说:“可能是看上人家的长相了,要在床上收她做义女……”

“喝!嘿!嚯!”马可突然开始手舞足蹈起来,嘴里还胡乱嚷嚷着,掩盖了伊芙的声音。

伊芙被他神经病一般的举动吓得闭上了嘴。

“行了,别再乱说话了,你一个小姑娘,懂的倒是多,这都是跟谁学的……”马可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又说道,“急了吧?谁让你当时不给她——”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现在好了,徒留祸患。”

“等下次就有经验了。”伊芙淡淡地说了一句。

马可顿时一噎。

“喂,我刚才是在开玩笑的。”他说道,“你当时要是把她给杀了,那指不定是要上法庭的,这可不是闹着玩……”

“我只是在说气话。”伊芙说道,“我……不太敢杀人,也从来没想过。”

“哦。”马可松了口气。

“马可,你说——杀人……什么感觉?我以前经常会去打猎,还用刀屠宰过鹿——也就那么一回,我头一次听见鹿能那么叫……当时感觉心都在发颤。”

“别想太多,习惯了就好。”马可挠了挠腮帮子,“这么说好像也不太恰当。不过我倒是觉得,杀人要比杀动物轻松得多。”

伊芙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当然,我是指的坏人,就像今天咱们碰见的这种。这也算是奉旨杀人,是在惩奸除恶。这些人就算身上没有背上人命,那至少也有人因为他们家破人亡,又或者是当了恶人的帮凶——你想啊,动物多无辜,你看到它们那眼睛,那眼神,下刀的时候肯定就有负罪感。”马可说到这里,挺了挺胸,“但杀这些土匪就不一样了,你杀得越多,就越有自豪感,你瞧那边,尤德犹里恩那头老狗熊——”他指着台阶下方的空地。

此时,巨人尤德犹里恩正与身边的几位骑士聊天,他语气高亢,手上还不断比划,就算听不清他说什么,也知道他是在炫耀自己今天剿匪的手段。

“那你今天杀了几个?”伊芙问他。

“杀了……呃……算半个吧。”马可揉着鼻子说道。

“半个?”

“坦多夫把一个土匪砍倒在地,我就上去补了一刀,我也不好贪功,所以就算半个。”他在伊芙面前说起这件事,还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晚上,骑士们决定在城堡里扎营,度过这一夜。伊芙受到了特别照顾,分到了一间温暖的小屋,里面有一张床,床上还铺着干净的被褥。

听着窗外漫天风雪的呼啸,伊芙这一晚睡得并不安稳,她第一次遭遇了梦魇。

和衣入榻,伊芙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下半夜才浅浅入眠。睡梦中,她好似听见砰訇阵阵,眼前明灭忽闪,时而头重脚轻,又或天旋地转。她忽听床板吱嘎作响,只觉有人在自己身旁。她因此而被惊醒,睁开眼时竟看到康什与休维德就坐在床边——两人背对着伊芙,在黑暗中平静地交谈着,就像昨晚守夜时的那样。伊芙处于半梦半醒之间,无法活动身子,耳内尖啸声不止,那声音像哨音,又好似疯女人的笑。她看到康什转过头在看自己,似乎是在确认她是否还在身后——康什在笑。在黑暗中,他的五官如深渊一般深邃,好像在蠕动,在不断蔓延。

在极端的恐惧之下,伊芙拼命地想要让自己的手脚活动起来、让喉咙发出声音,但始终未能如愿。她挣扎着,却沉沉睡去,然后又被梦惊醒,如此反复。她看到惨白月光中的一只破碎手掌,又听见窗外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她感觉雪山在崩塌,又或者屋子里在下雪。一切都在变幻,毫无逻辑可言。某一刻,她终于成功挣脱了,挣扎着,猛地翻了个身,大口喘着气,掀开被子坐在了床边。

神怪不复存在,房间在这一瞬恢复了它的原貌,嘈杂的声音停止了,睡在外间的骑士们还在发出此起彼伏的鼾声。

她身上起了一层冷汗。

伊芙用手捂着头,茫然地盯着脚下的地面,那里有一片从窗户照进来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