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特罗娜的旧日见闻 第65章

作者:橘赭Juzer

马可的话让伊芙大为恼火。伊芙解开佩剑的肩带,用带着剑鞘的剑,朝着他马的肚皮上猛地一戳,那匹马便飞快朝前窜了出去,差点把马可晃倒在地。这举动确实有点危险,但老骑士却一点也不慌,竟还歪着身子朝身后的少女撇了撇嘴。

追击刺杀者的尤德犹里恩与几名骑士无功而返。他们骑着各自的坐骑,在雪地上奔行着、越过了长长的队伍,前往指挥官所在的位置汇报情况。

这些骑士像风一般从伊芙身旁掠过,飞奔的马蹄与扬起的雪雾看得她眼花缭乱。马可在这种混乱的场面中,竟然还从队伍里拦下了一个人。

“这是老朋友。”马可和伊芙简略介绍了此人,随后便问他:“布洛迪,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能给我们解释一下,为什么那名‘老实人’的脑袋会‘嘭’的炸开?”

在骑士团里,人们习惯把线人称为“老实人”,算是一种黑话。

老朋友布洛迪脸上戴着雪镜,嘴里还叼着根烟斗,宽厚的下巴上蓄着花白的胡子,这造型颇为拉风。他咬着烟斗嘴,说话有些吐字不清:“就是炸了。”他吐了口烟,“先看到炸了,再看到山上的人影,我们去追那影子,没追到,地上连脚印都没有,奇怪得很。”

“没脚印?”马可回头和伊芙对视了一眼,又问他,“你们真看到了那里有人?会不会是那种假的……就像沙漠里看到的那种……叫什么来着?”马可一时忘了这词叫什么,此时正在抓耳挠腮地想。

“蜃景?不可能,那人离近着呢,临走前还朝这边挑衅。”

“还挑衅?怎么个挑衅法?”

“就是……挥手。”布洛迪用力吸了吸鼻子,然后朝雪地中吐了口浓痰,嘴上的烟斗纹丝不动。“像你老母亲最后一次朝你挥手道别——快滚蛋吧,儿子。哈哈哈哈……真的,当时我脑袋里突然就冒出这种想法了。那人后背驼得厉害,也不知道是男是女,披着一身紫袍子,看着像个老妖婆一样。”

“这事……好像有点倒霉啊。”马可说,“你回去是不是又要写报告了?”

“是啊,‘又要’。”布洛迪看着马可,两人默契一笑,他接着说道:“不过这回责任可不在我。管他暗箭还是法术,我都能防得住,像这样突然吃一嘴脑浆子,谁能受得了?晦气得很!”

“真进嘴里了?”马可的脸上略带惊讶,以及窃喜。

布洛迪满面愁容地点了点头。得到对方的确认后,马可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就像生的肥肉,又腻又腥臭。”布洛迪又补充了一句。

布洛迪没在这里逗留太久,即便是他走后,马可脸上的笑容也很久都没消散。

“这人是不是很有意思?”马可对伊芙说,“他以前是我们队的同伴,现在算是升了官,调到法庭那边了。说起来他还是训练所出身的,也算是文化人,和你们这群年轻小辈一样……有前途啊,真让人羡慕。”

“那这件事要怎么处理?线人死了是不是很难办?”伊芙问。

“大概吧,应该对审理有影响,我对这方面不是很了解。”马可笑着叹了口气,又说道,“不过这众目睽睽的被杀了一个人,骑士团也算是丢脸丢大发了。”

伊芙朝身后望了一眼,又问马可,“那尸体呢?还要带回去吗?”

“分情况,如果被当成是外人,那就直接扔野外,最多盖上点土和雪什么的,要是自己人,那就带回去,和阵亡的弟兄一样,堆把火烧干净了,骨灰收起来,安置在硕半海西面的岸边,又或者直接交给亲属。”马可说到这里,声音弱了几分,“这人还有两个孩子在外面呢,听说是住在附近一百多里外的城镇里,可能孩子的母亲还不知道这件事。”

“不知道什么事?”

“不知道她这位没名没分的丈夫,其实是在山里做土匪。”说这话时,马可的语气里带了一丝难得的怜悯。

伊芙听他说他这句话,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古怪。她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问道:“你们……骑士团还挟持了他的老婆孩子?”

“哈!”马可笑了一声,“你怎么能把骑士团想得这么黑暗?最多就是吓唬一下他而已。能调查出来这件事已经很不容易了,你想想,突然有人把你从不外传的老底翻出来,那你还不得当场吓傻?”马可耸了耸肩,“不过这事做得也不怎么光彩就是了——比不择手段嘛,咱们这最大的强盗团伙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伊芙发现,马可真的很喜欢拿骑士团来开玩笑。

一路再无波澜。骑士们回到了营地之后,便开始各自找地休息。自从队伍里的线人遇刺之后,众人都沉默了许多,多少也受了些影响——对于刺杀者的轻松逃脱,虽然他们并未参与追逐,但身为骑士团的一员,他们荣辱与共。

伊芙身上没穿斗篷,路上又一直骑马,她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却仍是硬挺着走完了这一段路。一回到营地之后,她便直奔炭火堆而去。

[106]冬季之风(其二十四)

不久后,一位勤务兵找到了伊芙,对她说指挥官要见她。

听说霍黎恩要见自己,伊芙倒也没觉得有多紧张。她跟在勤务兵的身后,来到了营地西侧的一座临时搭建的营帐中。

营帐里上了灯,里面只有霍黎恩一人。他坐在一张小方桌后面,看见伊芙时,沉静的脸上露出了和蔼的笑容。

“请坐。”他示意伊芙坐在对面的凳子上。

北风呼啸,干燥的雪粒击打在营帐的篷布之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说实话,当洛提兰把你的名字填在表格里的时候,我并不看好你。”霍黎恩将胳膊搭在桌子上,煤油灯在他的脸上投下了小面积的阴影,“但如果只看你这次的表现,我觉得阿斯德可能还不如你。”

伊芙听得有些云里雾里。

霍黎恩看出了她的疑惑,他又说道:“阿斯德是我的养子,也是你的竞争者,候选人之一。他现在正跟着洛提兰,执行另外一项……有点危险的任务。”

“竞争者?竞争什么?”伊芙自己已经隐约得出了答案,但她却不敢去想。

“竞争什么?”霍黎恩笑了笑,低着头给自己点了一支烟,“洛提兰和茂奇都没和你说过这件事?”

伊芙摇了摇头。

“那当然是——竞争这国家现在唯一的贵族身份,奔龙堡的堡主。”

伊芙只是一个普通人。但正因为普通,当她听到霍黎恩的话时,心里才会动摇。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这种事竟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此时,霍黎恩的话并没有让她感觉惊喜,反而让她无所适从。

权力是最能满足人心的——人们总是说,自由平等最好,谁也不去指挥谁,不去命令谁。他们又说,拥有权力就等于背负责任,犯了错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上位者并非高枕无虞。但无论怎么说,当机会真正摆在眼前时,又有谁能够断然拒绝?

掌权者不会去思考“意义是什么?”、“活着是为了什么?”这种没什么营养的问题,因为他没时间去想。他的生活充实而富足,每天都有不同的事要去做、有不同的问题要去解决——他累吗?累,但他又乐此不疲。一群人都围着他转,若是没了他,那世界就再也不转了。人生的意义重要吗?人们对他说的每句话都洗耳恭听,人们为了他的口味而临时撤换掉宴会上的菜品,人们每逢提到他的名字都会小心翼翼、恭敬有加……他确信自己真实存在,他确信自己的存在是真实而有分量的,他为自己、也为别人负责,他从未有过“人生意义”上的顾虑。

这就是他梦幻而传奇的一生。后人每提起他的事迹时,都会严肃而认真地说道:“伯爵每天晚上都要吃熏肉,所以他才长寿,这实在太英明了。”——他做的所有事都值得传唱,只因为他坐在那个位置上。

“洛提兰不对你说这件事,我完全能理解,毕竟阿斯德也是今年冬才知道的……你们两个都是适格之人。”霍黎恩说,“不过我今天不是为了找你说这些,我只是想告诉你——你通过了。本来,鉴于你第一次出任务,原本是商量着晚一些再对你进行资格测试,但这次你的表现很……出人意料,所以我觉得,也用不着什么测试了。虽然你还有很多事要学,但如果被这件事拖慢进度,那就要得不偿失了。”

“谢谢。”伊芙听他说完这段话后,也是松了口气。

“放平心态,别因为自己的身份而束手束脚,希望你以后都能像这次一样,如常发挥。”霍黎恩继续说道,“托宾与拉宁格夫都向我汇报过你的事——伊芙小姐,在讨论这件事之前,首先还请你见谅,为了明确你在这次任务中的所作所为,最近几天你可能受到了一些特别的……关注。对一个姑娘家来说,这举动可能不太礼貌,但……无意冒犯。”

“我理解。”伊芙连忙点头。

“很好,那我们就谈谈正事。”霍黎恩继续说道,“他们两人一共向我汇报过大概……六七次,其中有三件事我认为值得说一说。一是关于你阻止了魔女的逃跑,这算大功一件,但我觉得这反而没什么好谈的,所以我们就此略过;第二,是你向托宾提议沿线排查疑点的事,他初次汇报时还向我抱怨,说这是在浪费时间,但考虑到你的身份,他还是派人去了,后来,先遣队确实找到了一些东西,俄略金说很有用——这功劳同样要记在你的头上;第三件事是拉宁格夫在启程前向我汇报的,说你在早午餐时间‘很巧妙地’让浦隆和其他人振作了起来——这是拉宁格夫的原话——虽然这是一件小事,但我很欣赏你的行为……你在某些方面显然很有天赋。”

“我当时没想太多,就是想顺手帮个忙。”

“所以说这是天赋。”霍黎恩略微点了点头,“勇气、观察力,再加上怜悯之心——现在展现在我眼前的,就是这三样东西。”

“您过赞了,只是运气好而已。”伊芙被他夸得有些不知所措。

“伊芙小姐,你要拿出一点自信,否则——我可能就需要对你的表现重新评估了。”霍黎恩说,“洛提兰在出发前给了你一个临时的见习骑士身份,那本执照,你还带着吗?”

伊芙连忙从怀中掏出小册子,十分恭敬地双手奉上。

霍黎恩看着她那小心翼翼的模样,不禁笑着摇了摇头。他将骑士护照翻至副页,在上面签了自己的名字,随后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黑色小盒子,将一小撮淡黄色粉末倒在了晾干的字迹上抹匀,嘴中默念咒语。那团粉末如同被点燃的火药一般,发出短暂而强烈的闪光,一团白色浓雾升腾而起,随即又消散,只留下册子上的淡褐色灼痕,以及金色的签名笔迹。

他将骑士护照还给了伊芙,并说道:“伊芙小姐,你现在已经是骑士团中的一员了,祝贺你。”

谈话的时间不算长。半小时的对话结束后,伊芙走出了营帐,心里不禁有些飘飘然。被人认可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尤其是被像霍黎恩这样的大人物认可时。

营地下方的空地上,此时能看到不少人忙碌的身影。伊芙将小册子收好,沿着小路走到了坡下,打算去看看这群人在做什么。

积雪都被清理到了一旁,骑士们将枯枝与木柴整齐地摆放在空地中央,搭建起数个四四方方的台子,有人在台子四周泼洒液体,可能是煤油。

伊芙很快就找到了马可,他就坐在积雪堆后面的枯树下,估计又是在趁机偷懒。

“你们在干什么?”伊芙蹲下身小声问他。

“大概是准备举办庆功宴,烧烤大会。”马可漫不经心地回答。

“啊?这气氛可不像。”

“嗯。”马可靠着粗糙的树干,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呼出。他感觉胸口像是压了什么东西,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埃尔坦辛,这位同行了许多年的老战友死了——马可好像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

老朋友的死到底意味着什么,马可不清楚,但每当这种事发生时——当一次次的生离死别上演之时,他总觉得,在冥冥之中,有一种莫名恐怖的东西正在缓缓靠近,似要将他攥入手中。

狂欢时有多热闹,离开时就有多孤独。

士兵在慢慢老去。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马可恍然发觉,自己再过几年,就要六十岁了——玩玩闹闹间,三十余年就这样过去了。

“咱们出去看看。”马可回过了神,他从地上爬起来,朝伊芙摆了摆手,又恢复了一贯的吊儿郎当模样,从雪堆后面走了出去。

阵亡者的遗体被逐个抬上了柴堆,白色的斗篷掩盖了他们的面部,有些还带着怵目惊心的血痕。康什与休维德也在其列,年迈的骑士将那袋标有死者名字的碎肉平铺在柴堆上时,也不禁摇头叹息。

但总体来说,露天火葬的场面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沉痛。霍黎恩与托宾也来了,他们站在坡地下方的阴影处严肃地交谈着。手中捧着酒桶的骑士忙不迭地给同伴们倒着色泽清亮的高度烈酒。时间刚过下午三时,太阳还未下山,但早已有人面色酡然,或不省人事。

团中的文员拿着一张清单,在骑士们的引导下,核实并宣读每一位死者的年龄、身份,以及简明扼要的家庭信息。没有人窃窃私语,仿佛文员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很重要,都值得反复咀嚼。

浦隆也来了,他在一位骑士的看顾下站在最外围,斜斜地靠着一棵碗口粗的树干,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衣。他的面颊与眼窝因枯瘦而深陷下去,在昏暗的光线下,他那张惨白的脸看起来就像骷髅一般阴森。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火把照亮了骑士们肃穆的脸,所有人都摘下了帽子,高矮胖瘦的脑袋拥挤在了一起。霍黎恩亲自举着火把,依次点燃了空地上所有的柴火垛,他仿佛自言自语般地对死者说着告别的话,声音就像平时说话那样,很随和。火焰冲天而起,在呼啸的风中升起滚滚浓烟,吞噬了尸体的影子。

“他们每次都要等到结束后才吃饭。”马可对伊芙小声说道,“可他们闻到这味道,真的不会感觉饿吗?我觉得应该先吃饭再干这种事。”

的确,火葬时闻起来的味道和野外烧烤似乎没什么两样,甚至气味还会更浓烈一些。

伊芙在听到马可这句话后,原本就有些不舒服的胃就更加难受了,而在这件事发生过之后,她很久都没有再吃过一次烤肉。

霍黎恩与官员们陆续离开了,骑士们恢复了刚才的散漫状态,都朝着火堆围拢了过去。伊芙听到他们在谈论哪一位朋友烧得更旺的问题,有人笑着朝燃烧的火堆里倒酒,甚至与死人说起了俏皮话。克利金人对死亡的态度,伊芙早已见识过,如今倒是有些见怪不怪了。她可以理解他们的行为,但她自己却没办法融入其中。

身材高壮的坦多夫站在那堆属于埃尔坦辛的火焰前,手中拿着一把破旧的弦琴,他那粗苯的手指按在指板上,琴弦因为他的刮蹭而颤动着,发出了几个低沉的不和谐音。

伊芙注意到了这弦音,她抛开身旁喝得醉醺醺的马可,走到了坦多夫身边。

“这把琴也要一起烧掉吗?”伊芙问他。但坦多夫仍在注视着火焰,似乎没有听到她说话。

伊芙在他身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自觉无趣,转身准备离开,这时却听见坦多夫开口说话了。

“伊芙,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他的声音很低。

伊芙又转过了身,坦多夫依旧在望着火焰。

“我想问你,你是无神论者吗?”他说。

“我?”伊芙很意外对方竟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抱歉,这个问题确实有点唐突,我不该问你——我只是想说,其实我是个无神论者,你能理解无神论者的想法,对吗?”坦多夫的眼睛终于望向了她。

在这个年代,很少有无神论者的存在,至于能够坦率承认自己是无神论者,这种人更是寥寥无几。

无神论者——在此时甚至都算不上是一种礼貌的称呼。伊芙点了点头,她当然不会像其他人一样歧视无神论者。

“拉宁格夫和杜卡马,刚才对着埃尔坦辛的遗体说了不少话,他们两个,一个是改良的征喻教徒,相信有天堂存在,另一个是本土的泛灵论者,相信人死后依旧有魂灵。”坦多夫缓缓摇了摇头,“大部分人都认为,死亡不是终点,他们对死去的人说——‘我们上面见’,或者‘我们下面见’。不论是在哪见,他们相信一定会有再见面的那天,你认为呢?会有那一天吗?”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有。”

如今,伊芙也有些不确信,到底哪一种才是对的。因为她想起了伊芙特罗娜——那女人究竟是没死,还是死后在以另一种方式活着?

“死亡……应该是一件很严肃的事。”坦多夫的语气平淡而缓和,“在我看来,死了就是死了,是两眼一黑,一睡不起。而这些人,他们总是在逃避死亡带来的恐惧,不愿承认死亡就是终结,他们围着死者说话,认为死了只不过就是换一个地方生活。”

在坦多夫看来,眼前的这群人对死亡的理解并不深刻,他们的恐惧只限于三点——临终前肉体和心灵上可能遭受的痛苦、对旧世界林林总总的不舍、和即将面对新世界未知事物时的不安。

[107]冬季之风(其二十五)

“没什么不好,人如果太现实了,难免就会不开心。”伊芙说。

神向世人承诺,只要他们愿意成为洁白的羔羊,不去作恶,就能死后复生,在使者的引导之下,去往祂创造出的乐园。而到了最后,承诺者与被承诺者同时归于沉寂,死者安详地离去,最终化作一抔尘土,徒留生者哀伤。他们对新世界的存在深信不疑,却又不知其胸中郁结为何无处抒怀。

终结之日让人期盼已久——他们羡慕死者了却现世的苦难,去往新的极乐世界,但与此同时,他们又极度害怕这一天的到来,毕竟努力活着——是生命最原始的本能。

愚者在空口无凭的承诺中得到了一生的满足,但清醒之人却劝说他们回归理性,将他们拉向现实的深渊——在这群笃信者看来,无神论者就是一群土匪,他们抢夺了别人的幸福,并撕了个稀巴烂,最后所有人都无可依托、郁郁寡欢。笃信者并非甘愿愚蠢,他们只是希望沉浸在虚假的满足之中,浑浑噩噩地过好一辈子,死时面带笑容。

“我宁愿不开心但清醒地活着。”坦多夫说,“我更希望自己能够清醒地思考,走完自己的一生,而不是由一个虚构出来的人过来告诉我,他要替我的人生兜底——这不是真正的活着。人的问题只能由人自己解决,人生绝不是跨过天堂大门前的一场考验。”

伊芙点了点头,却又叹了口气。

在来到克利金之后,伊芙看到了一个新的世界。这里仿佛是一个同时涵盖了宗教道德与差序格局的社会,大部分人都相信有神灵的存在,重视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在沸蒙城,即便没有多少人懂得法律,也没有遍布街道的监控设施,但人们却依旧能够很好地遵守社会秩序。他们相信,始终有一双无形之眼在凝视着地上每一个人——好人会有好报,坏人终将受到惩处。神是全知全能的,人人都敬畏祂的能力,神不是死板的摄像头,不会被人钻空子做坏事。

有神论的世界,是一个神为人类负责的世界,而在无神论的世界里,人要为自己负责。

当道德的约束越来越浅薄,似乎法律就成为了人们行为的底线。他们习惯以功利主义的思考方式强调某些行为会给自己带来如何巨大的收益,却从不反思这种“并不违法”的行为会对别人产生怎样的危害。由此,在一个无神的世界里,最大的风险就在于——有些人可能会倾向于认为,弱肉强食、优胜劣汰才是社会文明的常态,人们心安理得地踩着别人的脑袋向上攀爬,在不当的竞争中逐渐失去同理心。他们总认为老实人活该倒霉,犯错者死不足惜。而富人的消遣也不再是打猎与收藏——敛财成了他们的主要消遣——他们乐于参与这场有史以来规模最庞大的游戏。就像一只饕餮巨兽一般,给他们带来满足的不是胃,而是嘴,他们贪得无厌,需要一直吃下去,直到将世界化为荒芜、自身也毁灭时方肯罢休。

但无论如何,人必将抛弃神独自存在。在灾难般的发展过程中,牺牲与错误都是在所难免的,不管怎样,一切困难都需要得到解决。而在最后的最后,人类还是会面临他们自己的问题:要么学会互相理解,和谐共处;要么各自隔绝起来,永不侵犯——前者不切实际,而后者……可能是一条绝路。

坦多夫将手中的琴举了起来,横在了正在盯着火堆愣神的伊芙面前。

“在烧掉它之前,你可以弹一曲吗?”坦多夫请求道。

“要我弹什么?”伊芙接过了琴。

“渡湖的米昂米诺。”

“你没在开玩笑?”伊芙抬起头,看着这个高个子,“在这种场合下弹这种曲子,你确定我不会被人打一顿?”

“要是在以前确实有可能。马可曾经怂恿过埃尔坦辛,在一位战友的葬礼上弹了这首曲子,结果就挨了一顿胖揍。”说起这段往事时,坦多夫的脸上浮现出了怀念的笑,“埃尔坦辛喜欢这首曲子,别人都知道,而且有我在,你还怕什么?”

伊芙坐在一根敦实的圆木桩上,将琴横在腿上,试着拨动着琴弦。

只有在演奏者心情激昂之时,曲子听起来才会充满力量。《渡湖的米昂米诺》是一首轻快而明朗的曲子,伊芙需要先试着酝酿一下情绪。

事实上,她心里还是有些忐忑,毕竟听拉宁格夫说过,坦多夫也是“没正形儿三兄弟”其中之一,说不定对方是在骗人呢?

清脆的琴音在呜咽的火焰声中响起,伊芙故意放慢了弹奏的速度,使得这首克利金传统曲子有了别样的味道。

隐约之间,有人听到了这似曾相识的旋律,他跟着这旋律哼唱了一阵,才恍然想起这曲子是什么。他看着身旁的伙伴,两人面面相觑,眼中皆是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