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橘赭Juzer
斯朵维尔曾向奈莉温讲述过这样一个世界:
在更久远的时候,女人和男人同在一片天地下生活。他们耕种劳作,共同抚育子女。在那里,没有宽阔的大道与行驶的车辆、没有剧院和广场,也没有执法者与令人愉悦的药物——有的只是田野与木屋,与一群在此地世代繁衍下去的人。在那里,人们以物易物,生活过得朴素而充实,男人和女人各自发挥着他们的长处,以分工合作的方式编织着他们的爱巢、孕育新的生命。他们的结合没有契约和交易,他们的身份也没有贵贱高下,或许有一方会显得更为强势,但那恰恰是因为另一方的包容。他们会有属于自己的孩子,可能会有两个,也可能会有五个,且没有任何人有权将这些孩子带走——他们会亲眼看见自己的孩子一天天地成长起来,变得越来越像自己,直到有一天,这些孩子们也会各自遇到他们喜欢的人,并组建新的家庭——而到了最后,他们会把他们的子孙带到这对老夫妻的面前,并告诉孩子们:瞧,这就是你们的祖辈。
生命在延续,周而复始,当你出生时,父母的呵护只为你一人,当你死后,你的后人将会记得你。他对奈莉温说——那时,新中谷洲的众城邦还远远没有诞生。那时,这里还被叫做亚特兰赞。
斯朵维尔的想法是田园主义的,显得有些天真和可笑。可正是这些话打动了奈莉温,给了她一定的启发。思想在暗处,一点一滴地发酵,她逐渐意识到,自己现在的生活就像一潭死水,毫无意义——来时孑然一身,终也孤独相伴。
一个人的一生,是在不停地追求着心灵与物质上的满足,但能带给人满足的,却总是那些知其有、却从未拥有过的事物。为了绕开育置院的监管,奈莉温提早请了一整年的长假,上报事由填写着远途旅行。她为了隐瞒身体上的变化,一直在郊外的临时住所过着深入简出的生活,而实情只有一位好友知道。有一个可靠的知情人,反而要比把所有人都蒙在鼓里安全得多。奈莉温的这位朋友名叫德兰娜,她与奈莉温出自同一所育儿院、同一所学校,她们都姓“欧康”。两人就像亲姐妹一般,不论何时,她们绝不会背叛彼此。
奈莉温并没有意识到,她正在让自己生活变得摇摇欲坠——若人终有一死,如何才能让爱与思想继续留存?——这个问题像一块巨石,始终压在她的心口之上。
[118]沉默者潜伏在托克兰达斯(其三)
奈莉温与斯朵维尔对妊娠相关的知识十分缺乏了解,托克兰达斯城邦中的大部分人都是如此,就连那些曾经孕育过生命的公民也同样是糊里糊涂——在怀孕期间,自己要做什么、不能吃什么,经历过怎样的检查,要注意些什么,她们一概不懂,这些都早已由育置院的人安排妥当。
斯朵维尔与德兰娜都为此发愁,但奈莉温本人却不担心,不仅如此,她还有心情调侃,说如果城邦被毁灭了,城邦人说不定也会马上灭绝,因为这些人连个孩子都不会生,更别说去养。
医学技术的发展大大降低了分娩过程的危险性,使得原本该被淘汰的基因能够存续下去,从另一方面来说,随着这些劣质基因的扩散,顺产的危险性也会逐步提升。人文主义精神重视个人,包容缺陷,肯定弱者的生殖权利,由此却将病痛留给了后人——人类对技术越依赖,便越难以回归自然。奈莉温也清楚,斯朵维尔与德兰娜的担心绝非多余,今时不同往日,以后的麻烦事只会越来越多。
德兰娜一直在向周围人低调地打听着那些不易获取的,关于怀胎的知识。她将自己听来的东西讲给奈莉温听,有时也让奈莉温安心不少。
德兰娜的殷勤让斯朵维尔都有些吃醋。
大概是在怀孕后的第九周,那时奈莉温的腹部早已有了明显的起伏。这天晚上,她正躺在床上休息,院落里突然响起了车子驶进的声音。她有些紧张——德兰娜刚走不久,家里现在只有她一人。在这段时间里,为了不让人起疑,斯朵维尔和德兰娜仍会像以前一样,在槐花区照常工作和生活,只有在空闲时间才会去往郊区,给奈莉温带来补给与关怀。他们来探望的时间都是相对固定的,且德兰娜也从来不会把她的车开过来。
奈莉温从厨房中抄起一把刀,跑到了一楼走廊的拐角处。房间里黑漆漆的,只有炉火在静静地燃烧。
门口响起了脚步声,不止一人。奈莉温并没有伤人的打算,但握着一把刀,大概会让她更有安全感一些。
有时,奈莉温也想过,要不要与斯朵维尔逃离这座城邦——在守法的前提下,城邦并不会阻止公民自由外出,但就算逃出来了,他们能去的地方也不多。新中谷洲共有二十二座城邦,却没有一座城邦有可能接纳他们,所以他们只能选择去东部半岛寻求庇护,那里住着人类与亚人类的共同体,他们远离众城邦的势力范围,且与城邦井水不犯河水。
现在想这些有点晚了,若是在怀孕之前……
正当她胡思乱想时,门开了。
“奈莉温?”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是斯朵维尔,他打开了灯。奈莉温站在走廊的另一端,斯朵维尔看到她手上提着一把明晃晃的刀。
“你拿这东西做什么?”斯朵维尔心下吃惊,他快走了几步,想要拿过奈莉温手上的利器,但奈莉温却后退了两步,把手背到了身后。她的视线越过斯朵维尔的肩膀,与站在门口的陌生女人对视着。
“她是谁?你带了一个陌生人进来。”奈莉温很警惕,如果没有斯朵维尔横在中间,她甚至想冲过去,把刀架在这女人的脖子上,以免对方逃走,把这事声张出去。
“婕拉是医生,她可以帮你检查身体情况。”斯朵维尔连忙向她介绍,“我觉得你可以信任她。”
“你凭什么认为她可以相信?”奈莉温听到他这句话,心中顿时涌上了一股无名怒火。自从怀孕之后,她就戒掉了酒和药物,有时,焦躁的情绪会难以控制。
“我之后再向你解释,好吗?”斯朵维尔小声安抚着她。
铛地一声,菜刀被扔在了地上,连奈莉温自己都被这尖利的声音吓了一跳。她盯着斯朵维尔,目光很严肃,一句话都没有说。少年的脸色有些苍白,却更显得惹人怜爱了,但奈莉温并未因此放缓态度。
她有些生气,又感到委屈,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
“放轻松点,怀孕时要尽量减少情绪波动。”婕拉朝着两人走来。这人个子有些高,腰间挂着一本巴掌大的金色小书,很醒目。
“你到底是谁?”奈莉温问她,她的视线在那本书与婕拉的脸上来回扫过。
“一名医生,来自若克辛诺,我以前帮助过斯朵维尔……帮他从那里逃出来。”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我以前可从没听斯朵提到过你。”
“你也看到了,我的身份有些特殊。”婕拉说道,“斯朵维尔是一位可靠的安仆琳,他绝不会说多余的话。我能和他在这座城里碰见,存粹是巧合,他向我提出请求,我也很乐意帮忙。”
婕拉的语气一直很平静,且有问必答,对于奈莉温那仿佛审讯犯人的语气,她一点都不介怀。
“她是真想帮忙的。”斯朵维尔握住了奈莉温的手。
当感受到对方手心的温暖时,奈莉温终于冷静了下来。在这些天里,她也隐约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似乎越来越难以控制了。
“我感觉很好,用不着别人帮忙。”奈莉温虽然是在拒绝,但语气却软了下来。她转身回了屋子,躺在了炉火旁的矮床上。斯朵维尔给她盖好了毯子,然后又往壁炉里加了把柴。
天气渐冷,但房间里却很温暖,昏暗的卧室里,暗红色的火光在摇曳着,让人感觉昏昏欲睡。婕拉站在卧室门口,背靠着明亮的走廊灯光,她的面容藏在阴影下,看不真切。
“未知产生焦虑,你肯定有很多事想知道。”婕拉说话的声音很轻,“就比如说胎儿的性别。”
奈莉温低着头,右手紧紧抓着毯子的一角。
初冬的风在郊外的山林中怒号着,将蛇与松鼠驱赶向了洞穴。
几天后,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晚上,斯朵维尔怀揣着一个信封来到了郊区住所。他跑得气喘吁吁,只穿着件大衣,漂亮的长发都被打湿了。信封里装着一张化验单——那天晚上,婕拉从奈莉温的胳膊上采了点血,现在结果出来了。
单子上的内容简明易懂,且内容全面。两人依偎在一起,将那张化验单重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他们的表情显得有些凝重,谁都没有说话。
之后,斯朵维尔将表单连同信封一起扔进了壁炉,看着它们随着炉火化作了灰烬。
两人盯着那跳跃的火焰,一起发着呆。
终于,斯朵维尔开口了,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是怕那腹中的胎儿听见。
“婕拉让我转告你,如果你想堕掉这一胎,她愿意帮忙。”
“别说这个。”奈莉温一只手搭在腹部,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似乎就连转动一下眼珠都会让她感觉疲惫。静坐良久,她闭上眼睛,靠在了斯朵维尔身上,语气温和而坚定:“一想到他未来长得会像你,我就有些等不及了。”
等待的时间是煎熬的,随着肚子一天天变大,奈莉温总会因为各种原因而感觉焦虑不安。一团生命正在她体内孕育,这既让她安心,又让她畏惧——这团小生命不是城邦的孩子,而是她的,是她与斯朵维尔的孩子。终有一天,他会长大,会有自己的想法,会是一个生而自由的人,而现在,自己唯一要做的就是让他顺顺利利地出生。如果他出生了,需要准备什么?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他吃什么穿什么?又要如何与他交流?奈莉温对此一概不知,她甚至都不知道,一个刚出生的孩子究竟有多大,体重有多重。
城邦中买不到任何婴儿用品,也没人知道婴儿需要什么,所以这件事只能继续麻烦婕拉。而为了缓解焦虑,奈莉温便想着要为还未出生的孩子做点什么。她写了张单子,将自己认为的以后可能会需要的东西写在上面,让德兰娜慢慢买齐。于是,在这之后的几个月里,各种各样的玩偶、假花束、毯子与澡盆就都堆积在这间不算宽敞的住所中了,这让这间郊区住所愈发地有了温馨的氛围。奈莉温裁了几件新买来的大浴巾,打算给未出生的孩子做出几件小衣服来。她做得有些笨拙,经常把针尖扎进手指,但她依旧做得不亦乐乎,也不管这些东西以后是否真能用得上。
“你是我的儿子。”每次说完这句话,她都会笑,笑过之后就觉得有点难为情,然后下次又继续说。她独处的时候,经常会对着自己的肚皮自言自语,这也算是一种缓解腰疼与排解无聊的方法。“儿子”这个词还是她以前从书里看到的,她还隐约记得书里的内容——那本书批判婚姻,批判男人,批判私有制,批判国家,俨然将城邦制当成了人类制度的终极答案。奈莉温不知道究竟什么制度才是最好的制度,但她知道,好的制度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因为人总在变,每个时代的人都有着不同的需求与追求,而制度不能孤立于人而存在。
无论日子多么难捱,时间总在流淌,终于,奈莉温到了预产期。出于以防万一的考虑,婕拉不建议她在家里生产。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奈莉温对婕拉倒是多了一些信任,婕拉说她可以帮忙找地方,于是她便答应了。
春末夏初,温度适宜。婕拉开着车子将她载到了木槿区的一家医院里,奈莉温挺着肚子,在进医院时表现得十分胆怯——她很久没有与外面的人接触了。
她被安置在一间敞亮而清静的病房里住下,由两个年轻护士负责着她的起居饮食。
“你是不是……也不喜欢城邦的生活?”有一天,奈莉温趁着检查身体时与婕拉独处的机会,问了她这样一个问题。
“我?我有什么理由讨厌城邦?”婕拉笑了笑,她对奈莉温的提问不以为意。
两人的交流与对话总是像这样——突然产生,又很快结束。
奈莉温隐隐有一种感觉——婕拉似乎不仅是一位医生、一位被赋能者、一位城邦公民,她一定有另外一种秘密身份,因为如不是这样,她又如何能让自己在这样一座密不透风的城邦之中瞒天过海?奈莉温对此有些好奇,但同时,她又不敢去问婕拉,她怕婕拉承认她的猜测,更怕她对自己发出邀请——从一边跳向另一边,就像解开手铐却又带上脚镣,人作为集体的一部分,总要牺牲一点什么,无论在哪都是一样。
在怀孕后期,奈莉温的情绪变得有些浑浑噩噩,一方面是由于对未来的迷茫,而另一方面则是来源于身体上的不适。人有时会因为某些非达到不可的目的而头脑发热,像战士一般冲向难以预料的艰难险阻,可当心愿了结时,后悔与失望的负面情绪却又在巨大的满足感中悄然降临。
直到这时奈莉温才意识到,等到孩子诞生之后,她与斯朵维尔需要面临的问题只会更多。
一天傍晚,奈莉温终于进入了临产阶段。初产妇的分娩通常都会持续较长时间,那天晚上,斯朵维尔、德兰娜都在,看他们坐立不安的样子,似乎比奈莉温本人还紧张。
即便是婕拉曾与她多次说过,分娩时会有多痛,疼痛会有多么难忍,可当她真正经历其中时,还是疼得想要放弃,她当时真的以为自己撑不过这一回了。
作为奈莉温的助产士,婕拉的冷静引导起了很大的作用,出产的过程相当顺利。等到最后胎盘娩出时,时间已经到了第二天清晨,奈莉温只看了孩子一眼,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几小时后,小腹处的轻微抽痛唤醒了她。奈莉温醒来的第一时间就在寻找刚出生的孩子。孩子被包在了襁褓中,就躺在她的身旁,斯朵维尔将孩子放在她的怀里。
婴儿闭着眼睛,脸有些皱巴巴的。奈莉温抱着这团刚出生的小生命,有时觉得轻得可怕,有时又觉得分量惊人。奈莉温用手指轻抚着婴儿的脸蛋,笑得合不拢嘴,此时,她感受到了一种莫大的喜悦,这种喜悦与成就感是酒精与药物给予不了的——积攒了九个半月的幸福,就在此刻全部兑现。
她的手指无意间触到了婴儿的唇瓣之上,被婴儿含在了嘴里。这只有些丑陋的小生物连一颗牙齿也没有。奈莉温抽回了手指,却看见那孩子张着小嘴,鼻子一皱,竟大声哭了起来。
那声音十分响亮,而奈莉温则有些手足无措。
[119]沉默者潜伏在托克兰达斯(其四)
在这之后的一年里,奈莉温一直住在郊区的住所中,与她的孩子奈拉维尔过着半隐居的生活。
当初,婕拉让奈莉温与斯朵维尔给孩子取名字时,这两人竟然还愣了半天。
“你们不给他取名字,难不成还要等他亲口告诉你们他叫什么?”那时,婕拉还难得开了句玩笑。
给孩子取名的事让两人伤透了脑筋。他们想让名字赋有寓意,却又不想太过普通,两人胡乱地翻着神话集与字典,试图从中甄选出最优美的词汇,用来彰显新生儿的与众不同。可随着信纸上的字词越写越多,两人却差点争吵了起来。
自从奈莉温有了身孕之后,两人便没断过争吵。少了曾经那份对美好少年的憧憬,生活也回归了它的真实模样——斯朵维尔年轻,心性脆弱且毛手毛脚,尤其是当他有了奈莉温这位监护人后,便越发地对她产生了依赖。奈莉温对此虽不讨厌,却也不希望他就这样失去以往的韧性,所以有时她会有选择地拒绝他的请求——就比如他借钱用于向执法局缴纳治安罚款的那次。除此之外,斯朵维尔的天真也让奈莉温头疼,城邦人一直生活在安逸的氛围中,天真单纯的特点几乎人人都有,但斯朵维尔却又更胜一筹,他过分天真——尤其是那天晚上当他把婕拉领进家门的时候,奈莉温恨不得当场扇他一个耳光。
斯朵维尔毕竟只是一位安仆琳,他在托克兰达斯的体面生活其实是一种假象。起初,他被奈莉温殷勤而又强势的态度所吸引,为她的能力所折服,认为她值得信任。他接受奈莉温给予的便利,明知无以回报,却也无法痛下决心去拒绝。他对她的态度时常带着讨好,以此来表达自己内心对她的感激,但奈莉温对此却不领情——她更喜欢他以前的样子,她迷恋他身上那种温和、却又若即若离的感觉。
缺少了刚见面时的神秘感与新奇感,真正的矛盾便会浮于水上。不同处境不同年龄的人,价值取向终是不同。两人一开始还能和声好气地说话,试图以“讲理”的方式让对方折服,但如果声音比话语本身更有力,辩驳到最后就要演变成吵架了。
德兰娜给他们带来了一只风鼯鼠的幼崽,说是可以给刚出生的宝宝留着做个伴。风鼯鼠并不是一种啮齿动物,它是一种浑身长有细小绒羽的翼龙目生物。不过它的样子的确与鼯鼠很像,而且它能通过操控风让自己飘在空中。德兰娜带来的这只风鼯鼠才刚出生十几天,还没有离巢,是她从朋友那里要来的。
那天,她把风鼯鼠交给了奈莉温。这只灰白色的“小耗子”蜷缩着身子,半张着眼睛,几乎没有任何重量,放在手心里还能感受到它身体的颤动——奈莉温也不知道,这颤动究竟是它的心跳,还是因为它在发抖。德兰娜用镊子从小玻璃罐中夹了一只面包虫,送到了风鼯鼠的嘴边,似乎是感受到了这熟悉的、臭烘烘的味道,它张开了柔软的喙,将那虫子一口吞了下去。
在这样一个时间段里,奈莉温不免有些母爱泛滥。她喜欢德兰娜送来的礼物,同时又有些伤感——这只小生命刚诞生不久,就离开了它的父母。这不禁让她联想到自己的孩子。
前路未卜,说不定有一天,他们也不得不承受骨肉分离之痛。
如果有一天必须要分离,那么做父母的能留给他什么?
晚上,她和斯朵维尔一同倚靠在婴儿床的栏杆上,并说出了自己的感触。这次,两人没有太多的对白,却都很快理解了对方的想法。最后,他们决定各取两人名字的一部分来给孩子取名,于是,“奈拉维尔”这个名字就这样定下来了。
奈莉温时常会向德兰娜抱怨,说自己最近一直睡不好觉——奈拉维尔总在大半夜里哭,要么是因为饿了,要么是该换尿布了,又干脆什么原因都没有,单纯是想要抱抱。如果放任不理,奈拉维尔就会一直哭下去,所以奈莉温只能起身去哄他。不过抱怨归抱怨,德兰娜也算是看出来了,奈莉温表面上是在诉苦,但其实她也乐在其中——说不定还是在向自己炫耀呢。
在奈拉维尔诞生后的近一年时间里,奈莉温的眼中便再也容不下任何事物,她把心思全都花在了照顾孩子上。她看着自己的孩子在房间里爬来爬去,然后学会走路,用含混不清的发音叫自己妈妈——孩子在不停成长,几乎每天都在变化,奈莉温会因为看到他的进步而受到激励与感动。从与斯朵维尔的邂逅再到奈拉维尔的出现,奈莉温觉得,自己或许可以称得上是全城邦最幸运的人。
然而幸福是短暂的,奈莉温是一位官员,她不应该离开太久。总有一天她需要做出选择,是与斯朵维尔一起逃离这座城邦,还是保持现状,让奈拉维尔一直活在众城邦的影子之中。或许总有一天要离开,但不一定是现在。她也明白,越晚离开风险也就越大,谎言被拆穿也只是时间问题;可另一方面,她又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受苦,她需要城邦的物资供应。奈莉温总是劝自己——再等等,不会有人找到这里。这件事她甚至都没和德兰娜说起过,她怕自己这位姐妹伤心,更怕她会极力挽留。
但,只有当危机真正降临的时候,奈莉温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其实并不安全。
又是一年春天。一天夜里,外面下着蒙蒙细雨,奈拉维尔靠在她母亲的怀里,因为窗外的阵阵雷声而显得格外老实。奈莉温喝了杯红酒,靠坐在床榻上,腿上放着一本寓言故事集。每天晚上,奈莉温都会给奈拉维尔说一小段故事。即便是听不太懂,奈拉维尔也会安安静静地躺在她身边,直到两人一起沉沉睡去。
正当他们都有些昏昏欲睡的时候,卧室的门开了,缺少润滑的合页发出了一声轻微的鸣响,让奈莉温瞬间清醒了过来。
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的女人,那人穿着一身有着流线型纤细外观的金色甲胄。
奈莉温被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她刚坐起身子,却见对方抬起了胳膊,将腕上明晃晃的弩枪发射器对准了她。
“别动。”那人小声警告道。
这是一位执法者,看她的头盔装饰,还是一位中队队长级别的人物。
奈莉温将仍在熟睡中的奈拉维尔挡在身后,定定地看着此人。
“奈莉温女士。”她说道,“你已违反了城邦的数条法律,罪责可是不小,尤其是——你还是城邦的官员。”
奈莉温没有说任何话,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面对这位突然闯进来的执法者,她甚至没有产生过辩驳和反抗的想法。
“基于南众城邦宪法,你必须要和我走一趟,接受法庭的裁决,而你的非法所得,也将被没收,归由城邦官方处理。”执法者用平淡的语气说道。
“非法所得?”奈莉温看着她。
执法者戴着金色的头盔,她那张被遮住的脸此时正对着奈莉温。曾经,这一身庄严而美丽的装束是城邦安全可靠的象征,而现在,奈莉温却能感觉到她那隐匿在头盔之下的锐利目光,直刺得人浑身冰寒。那双眼睛似乎透过了面具,穿过了她的身体,死死地盯着她身后的奈拉维尔。
奈莉温这才醒悟过来,执法者所谓的“非法所得”,就是她的孩子。
一股怒火从她的心头赫然腾起,执法者的话让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屈辱。当一个人最引以为傲的存在意义被剥夺时,又有谁能沉得住气?奈莉温随手抓起放在床头果盘中的水果刀,就这样直接冲向了执法者。
奈拉维尔被身旁的动静吵醒,他睁开眼,却看到自己的母亲倒在了地板上,一个怪模怪样的人站在门口,让这个刚满一岁的孩子十分害怕。奈拉维尔哇哇地叫了起来,谁也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仿佛刚学会的短语都在这一刻被忘了个干净。他哭着跳下了床,头磕在了地板上,却又像是不知痛地爬了起来,冲到了执法者面前,用力去推她的腿。他见自己无法将眼前的人推开,于是又跑到奈莉温的身前,用胳膊抱着自己母亲的头。
奈莉温在执法者的一击之下昏迷不醒,而那孩子则用身体护在她前面,哭得泪眼滂沱。执法者看着这对母子,对于意料之外的状况,她也同样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执法者摘下头盔,将酒红色的长发铺散开来,她有一双褐色的眼睛,她的眼神并不像别人想象中的那么冷酷。她朝着这对母子缓缓走去。
年幼的奈拉维尔见门口的人动了,还是朝着自己这边走来,哭声便又大了几分,他哭得嗓子都哑了。
执法者大步走到了他们面前,向着奈拉维尔的后背轻轻一指,孩子的哭声就瞬间停止了,身体也斜斜地倒向了一边。执法者将他拎起,放回了床榻上。随后又拉了一张椅子过来,静坐在奈莉温身边,等着她苏醒。
雨滴顺着屋檐落下,滴滴答答地响。有时会有闪电划破夜空,在窗帘上映出窗格的影子。
一只巴掌大小的风鼯鼠从抽屉里露出了一个粉嫩嫩的脑袋,用黑豆般的眼睛望着屋子里的陌生人。
执法者名叫森妮曼·怡伦,森妮曼脱下了手套。她从腰间的储物盒中拿出了一小块动物饼干,放在书桌的一角。她用手慢慢地敲击着桌沿,直到那好奇心十足的小动物完全从抽屉中探出身子,用四肢爪子沿着柜子爬上来时,她才抽回了手。
风鼯鼠爬上了桌面,它先是低头嗅了嗅,然后用两只前爪捧起那块拇指肚大小的饼干,用尖细的喙嘴将它分成细碎的小块,并全都吃进了嘴里,甚至连掉在桌子上的碎屑都被一扫而空。风鼯鼠吃完了,便用后脚和尾巴支撑着身子,站在桌面上,与森妮曼遥遥对望。森妮曼将第二粒饼干放在了她手边的不远处,她的动作很轻。风鼯鼠沿着桌边慢慢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捧起这块香喷喷的点心,再次一口一口地将食物吃了下去,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身旁多出的一只手。
森妮曼眼疾手快,一把将这只风鼯鼠按在了桌子上,然后抓在了手里。风鼯鼠挣扎了几下,从嘴里吐出一些食物的残渣。
风鼯鼠的身子很软,森妮曼将大拇指抵在它的腹部,能摸到它脖子下方那胀鼓鼓的砂囊,风鼯鼠伸长了脑袋,想去啄她的手指,却无论如何也够不到。
森妮曼只把玩了一会儿,便开始觉得无聊了,她松开手,那只风鼯鼠便翻身跳了出去,像纸片一样飞回了抽屉里,再也没了动静。
她偶然看见躺在地上的奈莉温睫毛动了动,于是就说道:“奈莉温女士,如果你醒了,咱们就来谈一谈,正好我也有些事想问问你。”
奈莉温睁开眼,用死寂般的眼神盯着森妮曼。她很希望眼前的景象只是一场梦,等到再睁开眼就能马上摆脱这桩烂事。
“你放我们走,我保证永远都不会回来。”奈莉温用沙哑的嗓音说。
“你是槐花区的官员,负责着某些部门的动员和调配问题,如果你走了,就会给城邦带来损失。”
“工作上的事,随时都能交接。”奈莉温说,“这是城邦制度的优点。”
奈莉温并没有说谎。城邦的管理层、又或者是统治层——在这其中并不存在真正的核心人物,官员们的工作总是处于相互交叠与制衡当中,他们合作、竞争、互通有无。开放且透明的执行手段将人与人联结在一起,最后形成一张牢不可破的大网、一个稳定的拓扑结构。
“城邦有许多秘密,而你又恰好知道一些。”森妮曼说,“你不能走,这是前提;而你的孩子——奈拉维尔不能留在这里,这也是前提。”
“所以我们就必须分开?”奈莉温躺在地板上,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她的心中既有哀痛,也有怨恨。她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才会把执法者引到了这里。
上一篇:从高达seed的反派开始不朽
下一篇:从风开始的原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