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特罗娜的旧日见闻 第96章

作者:橘赭Juzer

“你不知道那也正常。老安德文纳是研究院的人,不过他现在人老了,在那里也不管事。”海德夫人说,“我听施林说,俄略金想让你去清水堡那边待一段时间,是有这回事吧?”

“对,先前他和我提过这事。”伊芙略一斟酌,又补充道:“南芬也同意了。”

“清水堡是个好地方。”海德夫人缓缓点了点头,“比这里强,这里死气沉沉的,都是些不解风情的老家伙。”

伊芙不知该怎么回应她,只好低着头笑了笑。

“你心里其实也是这样想的,对吧?”海德夫人笑了笑,“如果说奔龙堡是男子汉向往的地方,那清水堡……就是属于少女的童话故事。你该去那里看看的,希歌妮和泰莉安这两姐妹也一定会喜欢你的。”

“希歌妮和泰莉安……我怎么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伊芙觉得自己在哪里听过,却总也想不起来。

“你当然听过,克利金的十七位建国者,有印象了吗?”

希歌妮和泰莉安,建国者中年纪最小的一对姐妹。建国时她们的年纪大概有四十几岁,若算下来,如今至少也该有一百四十岁的年纪了。

伊芙瞪大了眼,她只从书上读过这些人的历史,如今却是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在这些人当中,还有人尚存于人世。

“希歌妮和泰莉安,她们现在就住在清水堡?”伊芙问。

“当然了,这两位魔女,就是如今清水堡的主人。”海德夫人回答。

两人说话间,仆人娜卓若拉停下了手头的动作,此时正愣愣地看着海德夫人。

“怎么啦,娜卓若拉?”海德夫人问。

“那套衣服都做好了,不如您今天就让她试一下吧,免得您过后又忘了。”她说。

“我记着呢,看你,你比我还急。”海德夫人又是埋怨,又是笑,“去拿吧,娜卓若拉,那就让她穿上试试。”

伊芙听着这两人说话,一脸茫然地不知她们要做什么。

娜卓若拉又急匆匆地离开了。海德夫人转头对伊芙说:“瞧她勤快的……这是等不及了,要看看你穿上的样子。”

“什么?”伊芙笑着问。

“你不是要去清水堡吗?所以我给你准备了一套衣服,记不记得我以前和你提过的,在以前,圣丰岳的女骑士都有一套巡礼装……”

正说着,娜卓若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伊芙小姐,公主大人,快来这边,咱们来试试新衣服!”

“去吧。”海德夫人笑着推了推她。

等再回到起居室的时候,伊芙已经换好了礼服。

这是一套月白色的骑士服——带有金边的双排扣上衣,黑色的皮革裤,以及月白色的套裤、长靴,再加上一条威风凛凛的深红色罩肩斗篷——那绒斗篷只盖住了她左半边的身子,长度刚过肘弯。

虽然这衣装看着厚实,但在这夏季的天气里穿着却不觉闷热,或许是因为其中镶嵌着什么特殊的宝石。

娜卓若拉给她重新梳理了头发,编成了两束发辫搭在最外,使得她的金发完全披散在身后,却不显凌乱。

“真漂亮。”海德夫人赞叹道,“可惜我现在身体不好,不然一定要给你画一张像。”

“您还会画画?”伊芙惊讶地问。

“她会着呢。”娜卓若拉抢着答,“你看那张像——”她指着屋子里壁炉上方的半身画像,“那就是咱们夫人年轻时候画的。”

画像上画的是一位面容英俊的男人,这人穿着一件深色的礼服,头发梳得整齐,怀里还抱着一只白色的小狗。

画像上的颜料因为时间的关系,已稍有了一丝褪色的迹象,但唯有那唇色仍是鲜艳异常,令人印象深刻。

伊芙能猜出这画中人的身份,但出于礼貌,她还未曾主动问过。

“这位……就是海德大公?”伊芙问。

“对,哈克森·海德。”海德夫人笑着点点头,“我画这幅画的时候,自己才二十五岁,而他那时其实都已经五十多了。”

“但看着很年轻。”伊芙感叹。

“是啊,像个小伙子……大半辈子都是这样,后来我老了,他还是这样。”海德夫人想起往事时颇为感慨,“自从我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被他的那对唇给迷住了——我从没见过那样好看的唇,在月光下都是那样的鲜活。”她说完,笑着看向了伊芙,“你想不想听听我以前的事?”

“可以吗?”伊芙问。

“当然可以。”海德夫人拍了拍她的胳膊,“坐,咱们慢慢说。”

“我要不要先去把这套衣服换下来?”

“没关系,坐吧,这身衣服虽然是叫巡礼装,但本质上也是一种骑士装,虽然华丽却也实用——长途骑马,跋山涉水也是不在话下的。”

伊芙点点头,坐到了她的身旁。

海德夫人给她讲述起了哈克森·海德的一些过往。

哈克森·海德是海德家族的第十六位继承人,而继承了海德家族血脉的他自然有着一副英俊的面相,以及世间少有的天赋。

“你也知道,他早年间是在与克利金的逻各斯院对抗,后来又被迫妥协,接受了他们的招安,归附了他们。”海德夫人说,“那时候,我大概只有几岁大,并不清楚这些事,等到了十几岁的年龄,才从自己母亲口中得知,原来家族里的领袖是这样伟大的一个人。”

“您是说……您和海德大公……”

“对,我们都姓海德,他可以算作是我的一位哥哥。”海德夫人说。

但严格来说,若按照克利金的亲戚关系来算,哈克森·海德应该是爱克芒娜·海德的伯父。

“可能在克利金人看来,这种结合显得有些古怪,但其实在西海岸的旧贵族眼里,这也是常有的事。”娜卓若拉对伊芙解释,“海德夫人当时嫁进了奔龙堡,那都是他们父辈做的主。”

窗外的雨洋洋洒洒,此时临近傍晚,却依然没有停歇的意思。

海德夫人讲了许多她记忆中有关哈克森的旧事——不是作为骑士,也不是作为家族领袖,甚至不是作为一位丈夫,而是作为一位……朋友。

伊芙原本就听人说过,海德大公的婚姻状况很复杂,而如今她才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和哈克森并未有过夫妻之实。”海德夫人态度坦然,“但能同他做名义上的夫妻,我其实已经很满足了,他是那么优秀的一个人。”

海德夫人——当年的爱克芒娜,在她嫁给哈克森·海德之前,这位男子竟在一个静谧的夜里,偷偷潜入了她家的住宅,两人当时隔着一扇窗,在皎洁的月光下,哈克森递给了她一封信,没说一句话便离开了。

那是爱克芒娜第一次见到哈克森,而只这一面,她就为这男人的气度所着迷。

等对方走后,爱克芒娜拆开了那封信,这才得知对方就是自己那鼎鼎有名的订婚对象,而再看那封信的内容,却又让她心情复杂。

哈克森在信里,先是恭维了她一番,然后又直言不讳说自己早有了意中人——他语气恳切地向爱克芒娜道了歉,并隐晦地对她提到:这封信就是证物,若爱克芒娜觉得无法接受,可将这封信转交给她的父亲,如此便能解除婚约。

爱克芒娜当时十分生气,却又感觉哭笑不得。她就这样胡思乱想了一个晚上,在天亮时又把信收了起来,对于这位男子,她内心仍觉舍不得,想再观望一下。

果然,等到婚期在即之时,哈克森见对方毫无动静,便再次找到了她——依旧是在夜里。

“你不介意?”他十分简短地问了这一句。

“如果你介意,那就自己提,别把我当枪使。”爱克芒娜当时是这样回答的,她的语气不算和善。

结果,两人就这样结了婚,而那么多年过去了,婚前的这桩子怪事,他们也很有默契地只字未提过。

“海德大公他……真的有心上人?”伊芙忍不住问。

“大概是有。”海德夫人回答道,“我一开始也以为他那时是在找借口——也可能真的是借口——但后来从别人那里听说,他以前的确有过喜欢的女人。我只知道对方是克利金人,是个骗子,是逻各斯院派来骗他归顺克利金的奸细,所以事成之后人也就跑了。说到底,哈克森可能只是单方面地喜欢人家。”

“居然还有这样的事?”伊芙也为此而感到忿忿不平。

“这些倒都是小事,他自己心里的秘密多着呢,而我也不想知道。”

哈克森娶了自己的亲侄女——虽然在婚前,他显得不情不愿,但在婚后,却又摇身一变,成为一位堪称模范的称职丈夫。

在对待妻子方面,哈克森十分体贴,又极具耐心。他能暂且放下手头的工作,配合她完成一副画像,她若不开心,便带着她游山玩水,甚至是在某些值得纪念的日子里亲自下厨,做一顿虽不丰盛却很温馨的晚餐。

爱克芒娜承认,在结婚后的这四十余年中,她过得非常幸福,也十分充实,除了……那方面。

她不明白,两人之间到底是隔了一层什么,才使得哈克森从未“碰”过她一次。

爱克芒娜因此而有些郁郁寡欢,而哈克森越是对她好,她就越觉得难过。哈克森无疑是一个善解人意的人,他并非不明白妻子的想法——面对爱克芒娜的主动邀请,以至于后来饱含娇羞的勾引和诱惑,他即便已有了身体上的冲动,却愣是不肯前进一步。

“他可真是个男人。”海德夫人说到这里,语气中不无恨意,“如果他那方面有问题,那我也认了,可事实证明他没问题,好着呢。”

伊芙红着脸,讪讪地笑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生气,又或是羞愧——爱克芒娜自己也说不清——她大概有半年多没再理他,久而久之,两人就这样疏远了,而等哈克森再次出现时,他的肩膀上就多出了一头鹦鹉大小的幼龙。

他对她说:“爱芒,咱们可以一起养大他。”但说实在的,爱克芒娜对一头龙实在是爱不起来,可看到他那真诚的模样,爱克芒娜又不忍拒绝,毕竟,她也想抓住这次机会与他和解。

于是,爱克芒娜便强忍着不适,暂且答应了哈克森的要求。哈克森对此显得很高兴,他把幼龙放进了她的怀里,并对她说,这头龙名叫“祸革曼宁”。

祸革曼宁很聪明,比爱克芒娜想象中要的聪明得多。她与哈克森共同抚养着这头珍稀的始祖龙,看着这头龙一天天地成长,并教他说话,与他交流,到最后,爱克芒娜发现自己竟也真的接纳了这头龙,不自觉地对他付出了如同母爱般的真情实意。

同哈克森养龙的那段日子,令她逐渐忘却了两人之间的不快,但祸革曼宁却长得太快了,内城的城堡里没一处能容得下他,且龙这种生物,在常人看来又绝非善类——也因此,祸革曼宁显然不能一直陪伴在她的左右。

“祸革曼宁,是一个好孩子。”海德夫人说,“他的心或许比人类更柔软。有些晚上,我会把窗子打开,若他发现了我,就会绕着这城堡飞一会儿。”

听到她的话后,伊芙的心中有些触动。

“我对娜卓若拉说,让侍卫把你们写的那本小说读来听听,于是侍卫就来读,我听过之后这才知道,原来他也很想念哈克森……唉,我听了好几遍,真好。”

雨停了,海德夫人讲完了她的故事,但天也黑了。在娜卓若拉的极力挽留下,伊芙只好留在城堡里过夜。古老的城堡依旧像半世纪以前,又或是更久远的年代那样,静谧、孤独而又阴冷。

黑暗中,伊芙有些睡不着觉,她在盯着那扇细长的柳叶窗看。

她此时正想:会不会有一个影子正在窗外游荡——他拖着庞大的身躯,不发出半点声音,就像一头温柔的白鲸,缓慢地游弋在温暖的海洋之上。

[155]委身者·受洗者(其二)

自模拟作战的比赛结束之后,骑士院又于八月份安排了一场较为简短的对决——规则很简单,三方各派三人,进行一对一的单手剑较量,再统计总分,以此论胜负。

而在这场比赛中,剑术远超同龄人水平的伊芙反倒成了队伍里的拖累,虽然这些时日经过了蒲隆的指导,她的水平稍有长进,但在比赛中却几乎是一次也没赢过——她自己把这次的失败归结于体型上的劣势。

到了比赛的最后,阿斯德方险胜戈贡方,取得了这一次的胜利。不过在这次比赛中,表现得最显眼的却是赫兹克,毕竟他战胜了所有的对手——这位骑士的剑法实在是干净利落,刚猛中又带着柔美,几乎是无人能敌。

但可惜的是,赫兹克要离开了,说是要去太阳岛。他要离开,并不是因为伊芙,倒不如反过来说,他当时为了还洛提兰一个人情,推迟了几个月才离开。

“我会记得您的。”赫兹克临走时对伊芙说道:“您一定要取得最后的胜利,带领圣丰岳重新走向辉煌,因为到那时,我就可以骄傲地对别人说,我也曾在您手下做过事。”

这样的客套,让伊芙听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她也恭维道:“你也很不一般,以后的成就肯定会大过我的,甚至是洛提兰。”

“您太抬举我了。”赫兹克笑着摇头。

青年骑上了马,离开了圣丰岳,至此孤身一人——他毅然决然地踏上了那条自己选择的路。

等他走后,伊芙便有些犯难了,因为她一时间又面临着无人可用的境地。洛提兰那里虽仍不缺人才,但伊芙短时间内却没有填补空缺的打算,因为九月快到了——只要俄略金一来消息,她就可以暂且离开一段时间了。

八月十二日,原本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但对于伊芙来说,这一天却有些异乎寻常。

那天,伊芙与祸革曼宁去了硕半海。他们从早上开始,钓了一整天的鱼,直到傍晚才回去,而在经过城门上空的时候,她看见大门附近聚了许多人。

“那下面怎么了?”伊芙探头观望。

“像是来了两个外人。”祸革曼宁的眼神更好一些。他放慢了飞行的速度,又降低了身位,直到伊芙能够看清那外人的身影为止。

广场附近也聚满了人,有学生,有军士,也有教员和平民。站在最外侧的是几名穿着骑士院衣装的守卫。黑影在人群中一掠而过,有人看到了空中盘旋的巨龙,于是又被这巨物所吸引,皆是发出了惊叹与惊叫。

伊芙看清了那两个“外人”。

显然,那是一位骑士,和他的仆从。

骑士穿的是一件白色的长褂,外面套着一件锁甲短衫,腰间佩着一柄剑,鞍上还斜挂着一杆拆了木柄的长枪,他骑着一匹精壮的白马,立于奔龙堡正门外的石桥之上。

这一主一仆挺着胸膛,端坐于马背,而另一边的守卫却手握剑柄,似乎是不肯放行。

“等一下……那人我好像认识!”伊芙叫嚷了起来,她看清了那白马骑士的模样。

“你认识?”祸革曼宁在空中仰起头,伊芙忙抓住了他的锥鳞。

“是个土匪,我记得一清二楚,他当时还差点把我给劫走。”伊芙的语气有些急。

她还记得那土匪的模样,毕竟对方那貌美的长相与类雪莫人特征的尖耳,当时都让她印象深刻,而她这时又想起来,自己好像还捅过对方一刀——是在大腿上。

正愣神的功夫,祸革曼宁已经降下了身躯,伊芙连忙说:“祸革,你下来做什么?咱们先回去吧,就别跟着凑热闹了。”

“既然仇家找上门了,那现在除掉便是。”祸革曼宁说道。

伊芙一惊,她劝道,“先不急,观察一下……也可能是我认错了呢。”

也就是这时,石桥上的那人抬起了头,看到了遮天蔽日般的猛兽。在那布满荆棘的龙首之上,一个小小的脑袋正在探头观望,就是这样遥遥地对望了一眼,骑士却已认出了此人,他朝她灿烂一笑。

“看来没认错人,他也认识你。”祸革曼宁说。

还未来得及制止,伊芙便见这头始祖龙张开了嘴,喉咙里发出吸气时的闷响,她知道此时劝阻也无用,只得先捂住了耳朵。

一声雷鸣般的咆哮响彻了整个奔龙堡,处于城门下方的一众人等皆是抱住了脑袋,被这声音震得头脑发昏,有人甚至蹲下了身子,露出了畏惧的神色。

骑士和他的仆从虽按捺住了心头的震撼,但身下的马儿却是受了惊吓,于是他们又不得不跳回地面,安抚起这些胆小的伙伴。

伊芙终于劝下了祸革曼宁,让他落在了石桥另一端的空地上。骑士一直在看着他们——此时,他脸上不但没有一丝的胆怯表现,反而是满目的惊喜与期待。

伊芙踩着巨龙的锥鳞,一步步地跳向了地面,她今天仍穿着学院那套黑与白的制服,看着与往常没什么不同。

骑士将白马交给了仆从,他只身一人朝着伊芙那边走去,身后有人叫嚷了起来,石桥另一边的场面显得有些混乱。

祸革曼宁张开了嘴,露出他那尖利的牙齿——始祖龙对来者发出了警告,他的喉咙里发出如同地震般的重吟。

骑士并未因此胆怯,他昂首阔步,前行的动作没有片刻的停滞。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伊芙也不再像当年那样胆小怕事,她拍了拍祸革曼宁的锥鳞,示意他放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