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特罗娜的旧日见闻 第98章

作者:橘赭Juzer

伊芙瞪视着他,显得十分不满。

“一个男人,想要真正站起来,只能靠他自己。”雨切对她说,“如果您现在追上去安慰他,那他以后也就一无所有了——他在您面前失去了最后的尊严,同时也失去了重新振作的机会。”

“不管怎么说,他是我的朋友,而且他现在还受伤了。”

“只是皮外伤,流一点血不算什么。”雨切说,“放心吧,他不像您想得那么脆弱,其实我也很欣赏这位迪更阁下,他有气度,但缺少了一些觉悟——他不会一直浑浑噩噩下去的——且看着吧,如果我说错了,那算我看走了眼。”

伊芙看着他,眼中露出了些许的迷茫,她吃不透雨切话里的意思。她心想——他刚才说的是真心话,还是说,只是为了安抚我?

迪更顺着下坡离开了奔龙堡,他越走越快,等到周围没人的时候便开始迈开步子跑了起来。耳旁响起了风的呼啸,他的脑中依然一片空白。天快要黑了,晚风吹得树叶草叶沙沙地响,他身上的汗水被风吹干,析出的盐分让他的脸上又痛又痒,脖子上粘糊糊的,衬衫上的血结成了硬块,肺部仍在疲惫地运作着,张开又合拢,青年咽了一口唾沫,却总觉得喉咙里有火在燃烧。

终于,他停了下来,停止了发泄式的奔跑,他缓缓坐在了路边的一块石头上,捂着仍在沸腾的胸口,感受着太阳穴处传来的富有节律的仿佛重锤般的胀痛。

此时,他在活着,却没有实感。

他回复了一些体力,紧张的情绪缓和了下来,他感觉颈部有些痒,于是恼怒般地在那伤痛处蹭了一把——他感受到了疼痛,感觉凝结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了,他终于有了一丝报复得逞的快感。

山下传来了马车驶来的声音,他缓缓站起来,装作若无其事地背过了身去。不一会儿,马车从他身旁驶过,可正当他要松一口气时,那车轮却停了下来。

一个女人跳下了马车。

“迪更?”那女人喊到,“是你吗?你怎么了?”

迪更瞪大了眼。直到这女人走近,他才认清了这人是谁——卡恩莲妮·李兹特,曾经追求过自己的那个学院女学生。

“真是冤家路窄。”仿佛是在一瞬间,他隐去了沮丧的愁容,将自己全副武装了起来。

“什么叫冤家路窄?等一下,你身上这是……血?”卡恩莲妮突然大呼小叫道,“你怎么了,是和谁打架了吗?伤口要尽快处理一下才好……”

“没什么大碍。”迪更冷冷地说,“天黑了,你快回去吧,就当没看见我。”

“那怎么行,不如你跟我搭个车,一起回去吧。”卡恩莲妮作势想去拉他的手,却被对方躲开了。

“我就是个庸人。”迪更说。

卡恩莲妮愣了愣,不知为何对方会说出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但迪更又继续说道:“三十多岁了,这辈子注定没什么出息了,你还在意我做什么?”

卡恩莲妮这才意识到,对方是在拿以前的事来挤兑她。那天晚上,她说他是庸人,说他年纪大,说他自恃清高——这些都是气话。原本她还为那时的事而感觉懊恼,而经过今天的这件事之后,她心中对迪更的最后一丝好感却已是荡然无存。

“烂人一个!”她骂道。可骂过之后却仍不觉解恨,于是又打开了水壶的盖子,带着一股小女生的怒意,将那茶水泼到了对方的脸上。刚才她看见迪更了,她觉得惊喜,她下车时随手带上了水壶,里面泡着花瓣与蜂蜜,她那时还想着要同对方分享——真是可笑。

迪更被她泼了个正着,水正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流,带着一股好闻的味道。

青年心头的火气似乎又被点燃了,他在脸上抹了一把,沉着脸朝她迈出了一步。

卡恩莲妮被他的模样吓到了,她大叫着:“救命啊,杀人啦——”然后跑回到了马车上。

马车隆隆地驶走了。眼见这蠢女人被自己吓跑,迪更又坐回到了原处——却是浑身湿透。

天黑了,在他身后,树林的深处,有一只蛐蛐在叫。

夜晚就如同一汪漆黑的水,渐渐没过了他的身体和头顶。迪更刚想要叹息一声,却发觉身边多了双靴子,于是他又硬生生忍住了。

他勉强打起精神,问来者:“林辛,你怎么跑过来了?”

“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站在附近。”林辛坐在了他的身旁。

“都看见了?”

林辛点了点头。

两人静坐了一阵子,谁都没有说话。天完全黑了下来,此时还见不到月亮的影子,林辛环顾起了四周,却什么也看不见。

“我们现在回去?”林辛问他。

“我不回去了。”迪更叹了口气,“我想好了,打算去找我叔叔。”

“去南方?”

“对,想来想去,还是冬天那阵子活得最舒坦。咱们两人在军队里训练,那里一个女人都没有,反而让人觉得轻松自在……单纯的快乐。在这里,斤斤计较,争来吵去……活得没有尊严。”迪更耸了耸肩,“林辛,你会不会瞧不起我?”

“公寓里的行李怎么办?”林辛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扔在那吧,也没什么好留的。”

“你等我一晚,我回去收拾好东西,把其他事都办好后就来找你,咱们一起去。”

迪更没有立刻回应。他连连叹息着,似乎有些感动。

“太好了,那就尽快吧,我可等不了多久。”他说。

奔龙堡成了他的伤心地。

林辛离开了。迪更抬头看了一眼山顶,那里只有一个巨大的影子。决定离开之后,他的心也终于趋于平静——他又能感受到惬意的风了,就像回到了麝兔山。

迪更与林辛就此离开了圣丰岳,也远离了北方,而他们与伊芙的再一次相会,却已是十几年之后的事了。

[157]委身者·受洗者(其四)

瞧见迪更受伤逃走,伊芙的心里很不舒服,可雨切是来找她的,她不能把他扔在这里不管。

“别在这里站着了,先回去吧。”伊芙冷着脸说。

“大人,您不愿看到我伤害别人,尤其是您的朋友。”雨切说,“但骑士团向来看重实力,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不可能再去示弱。”

“知道了,走吧。”她点了点头。

伊芙想要带他进入城堡,但此时,却又有一魁梧壮汉从人群中站出来。他肩上扛着一柄长剑,两脚分开站立,正似笑非笑地看着雨切。

雨切看了对方一眼,算是做了个眼神上的交流。随后,他转过头对伊芙说:“您放心,属下绝对不会做出有损您名誉的事。”他向仆从招了招手,对方从褡裢中拿出了一个盒子,交给了他。

“这是夫人让我转交给您的。”他说。

“夫人?”伊芙有些疑惑,她打开他递来的盒子,看到了其中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饼干。她心下一惊,问他:“你还去南芬那里了?”

“对,长公主对我说,您现在就住在那里,所以我去见了夫人。”他回答。

伊芙看着他,目光中带着审慎与怀疑。

“夫人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人。”雨切与她目光对视,由于环境嘈杂,两人此时靠得很近,“她听到我的解释之后,也认同了长公主的想法,认为需要有一个聪明人在您身边帮忙,因为您那么忙,总会有顾全不到的地方。”

伊芙想起南芬,又听到他如此小心的说辞,便有些想笑,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她对雨切说:“我姑且先相信你。”

“感谢您的体谅。”雨切显得十分高兴。

“那边的人名叫泰特罗格,实力很强。”伊芙曾经听赫罗尔德——那位海德夫人派来的内堡守卫——说过,泰特罗格的实力与巨人尤德犹里恩相当,而后者却能打得一位大杀四方的魔女到处乱窜。想到这里,她又对雨切说:“如果你觉得对付不了泰特罗格,我可以帮你找个借口糊弄过去。”

“您放心,至少——属下不会比他差。”雨切朝她点了点头,他的笑容令人安心,“您就瞧着吧。”

泰特罗格抖着腿,脸上有着不耐烦的神色,他放下剑,刚想吆喝几声做出挑衅,却见这位来自北方的骑士转回了身,步履轻松地走向了自己。

“在下雨切·厄洛……阁下是打算?”雨切问道。

“没什么,就是想和您切磋一下。”泰特罗格说,“我叫泰特罗格·德安萨。”

“原来您是圣骑士乔纳兰·德安萨的后人。”

“哼。”泰特罗格嗤笑了一声,仿佛是在笑他消息不灵通,只认得自己那位祖父,“好了,闲话少说。”他双手交叠,握着长剑的剑柄,“你打算和我较量一下吗?”

“义不容辞,这也是我的荣幸。”雨切也不再多言,他抽出了后腰上的那把剑——那是一把又窄又长的单手剑。

“不用拘谨,您完全可以用您马背上的长枪,长度决定了优势。”他摊开大手,指向他身后的那匹白马。

“谢了,但我更擅长用剑。”雨切拒绝了他的提议。

话已至此,泰特罗格跨出一步,摆好了架势——较量开始了。

几乎没有任何试探,两人的兵刃便已碰撞在了一起,甚至分不清孰先孰后。几次擦碰,火光四溅,令旁观者们目瞪口呆——只从这碰撞时的沉闷回响便能够感受得出,双方在此刻所展现出的力量是如何的强悍。

泰特罗格大开大合,即便不使用剑技,却也能挥出千钧之势,而听着耳旁狂风猎猎,众人不禁连连后退,随着两人打斗范围的扩展,观看者们也都不见了人影——他们都撤退到了空地最边缘的树丛附近。

伊芙见雨切能一直不落下风,于是也跟着退到了后方,她站在那里吃着点心,静静地观看。

不多时,仆从罗革牵着两匹马来到她的身后,罗革很年轻,看样子似乎也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他见伊芙在看自己,便颔着首低声喊了句:“大人。”

罗革的面部有着摩德萨人的特征,他个头也长得颇高,看样子是一个内敛且稳重的小伙子,这位仆从似乎一点也不为自己所侍奉的主人担心。

“你是洛各明来的,还是……”伊芙看着他,不免产生了疑问。

“回大人,罗革自幼便跟随着雨切,后来他散了团伙,我又跟着他下山,去到了洛各明。”

“你觉得……他不会输?”伊芙又问。

“雨切在瞻隆苑时,就从来没输过,所以……”罗革低着头,语气带着腼腆,他挠着脑袋笑了笑。

“你们过来的时候,在庄园里住了多久?”

“住了三天半。”罗革如实回答,“雨切听说您不在那里,本来是想着当天就走,但夫人说什么也不肯,非要留我们住几天。”

“南芬她……最近怎么样?”

“夫人她状态不错,只是如今有了身孕,需要多休息。”

听到这句话后,伊芙瞪大了眼,她的嘴巴半张着,连手上拿着的半块饼干都掉在了地上,碎成了几瓣。

“你说什么?”她问。

“我……”罗革支支吾吾的,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她真的怀孕了?”伊芙难以相信,她们一直在以书信来往,南芬在信里可从来没有提过这事。

“大概是的,虽然不太明显,但雨切说他能看出来。”罗革说。

自己走后,茂奇居然还回过庄园?想到这里,她又看了眼自己手上的饼干盒子,似乎是生了闷气,她质问罗革:“她怀孕了,你们还让她做点心?”

“我们其实……”罗革想解释,但最后却又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他放弃了,低着头说了句“抱歉”。

其实,伊芙是有些先入为主了,她所想到的孕妇形象,多半是临产期那样大着肚子的女人——可就算从她刚返校的那天算起,南芬怀孕的时间最多也不过三四个月,在这个阶段,她的活动并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

“算了,这也不关你们的事。”伊芙有些闷闷不乐,嘴里的饼干也仿佛没了滋味,她收好了盒子,自言自语般地说道,“还是等我写信自己问问她吧……”

罗革终于松了口气。

不远处,泰特罗格大喝了一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这位大汉跃向了半空,挥出了速度极快的一剑,而雨切却并不打算躲闪,他将剑身横在自己头顶,单手架住了泰特罗格的攻击,那剑身略微倾斜,使得对方这一剑偏转向了他的身左,而此时,他的身体也朝着反方向侧转——电光火石之间,这重重的一剑便被他巧妙化解,泰特罗格的攻击最后砍在了地面上,扬起一片的沙土碎石。

比斗还在继续,而两人附近的地表却已是坑坑洼洼,仿佛被犁过了一般——那痕迹不是被纵横的剑锋所波及,便是被两人脚下发力时踩踏出来的。

在场的众人中,有学员,有平民,也有教员和骑士,而不同的人在看到这样激烈的打斗时,其反应也是不同的:或喝彩鼓掌,或目瞪口呆,或疑惑不解,又或心生惧意,其状不一而足。

泰特罗格战意正盛,他咆哮着,脸上带着狰狞而兴奋的狂笑;而反观雨切——他的情绪并未有过多少起伏,就仿佛如此强度的对抗并未让他产生出真正的兴致。

泰特罗格出身自骑士家族,他自幼接触剑学和武艺,其水平和天赋远超常人,但雨切何尝不是呢?——雨切的养父便是一位剑术师,而在当土匪的那些年,他所能积攒的经验也并不亚于一位四处征战的骑士。

当年,受挫的雨切和自己那些土匪兄弟们散了伙,只身骑着一匹白马,离开了行军峡道与日光谷,后又被少年罗革追上,于是两人便踏上了寻找那位不知名少女的下落。

他们顺着大路,先是来到了克利金境内,去了北方的恩施弥特,可一路上,却未能打听到这一队人马的行踪。

“不知名字,也不知下落。”雨切和罗革离开了恩施弥特,有着雪莫混血的男人看着南方的大路与北方的山脉,他骑在马上,轻轻摩挲着受过伤的那只腿,问身旁的年轻伙伴:“罗革,你觉得她会是什么人?”

“可能是什么贵族?”罗革不确定地回答,“总之,肯定是大人物。”

在日光谷的时候,罗革只从同伴那里听说过那天发生的事,并未参与过当天的行动,因而他也从真正未见过这位被形容得神乎其神的少女。

“就算我们找到她了,又能怎么样呢?”雨切叹了一声。

罗革不知要如何回答。而在他的内心,却有着更深的疑惑,他不明白为何雨切会这样执着——执着于找到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女人——他是被她迷住了吗?

“听说……克利金没有贵族,至少表面上是这样。”雨切回过头,看着自己的伙伴,“咱们不能一直像这样四处乱撞,还去打听一个不知底细的神秘人。”

像这样不知深浅地四处打探,说不定对方会比自己先一步听到风声。

“您的意思是……”

“我们去洛各明吧。”他看着远处的山,那里是密恩山脉的尽头,“在再次遇到她之前,咱们不能是土匪,也不能是浪子,咱们需要有一个身份——一个能被认可的身份。”

“能被认可的身份?”罗革听着他的话,表情有些茫然。

“洛各明有个叫瞻隆苑的地方,以前,瞻隆骑士被称为是国王的禁军,而如今,我听说那里实际上是被一位魔女所掌控——我们就去那里碰碰运气。”

于是,雨切便带着罗革离开了克利金,来到了北方的临国,洛明各。

在现如今的洛明各,一个平民想要得到荣誉和地位,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而作为两个外乡人,则更是千难万难。雨切光是为了打探瞻隆苑的消息,便已花费了大量的时间——他靠着自己那副迷惑人心的外貌,以及一张精明骗子的巧嘴,混迹于洛明各的几座大城——卢克敏斯堡、阿乔-奥姆兰、约德曼瑟城、圣·欧南-万卡,以及都城森特兰姆……

想要加入瞻隆苑,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几乎是一件无法办到的事,因为瞻隆苑并不轻易对外人开放——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他们仍遵循着旧时代下的世袭规矩。雨切和罗革并未因此而退缩,他们用了将近半年的时间,才分析出了一些有用的线索和突破口:洛明各如今正在遭受匪患。

近年来,洛明各东部匪患严重——这些匪徒,大多是由摩可拓边境处的穷人,和因洪涝而从基岚流窜过来的难民组成——两种群体都说着同一种语言,且又都身无长物,再加上摩德萨人天生爱冒险的性子,在如此环境之下,便使得他们能够拉帮结派、同恶相济,竟把抢劫和掳掠当做营生。事实上,雨切也曾属于过这里,属于匪徒和盗贼的团体,只不过当时他们是在摩可拓与克利金的边境。如今克利金仍在不留余力地剿匪,摩德萨的匪徒们便都被逼到了洛明各的边境线上。

匪患究竟在洛各明严重到了什么程度?从某方面便能略知一二——在东部的绝大部分市镇里,城门附近都会竖立起一块专用的大告示板,上面张贴着一些匪徒的画像,并用醒目的红字标注着赏金,民众们可以根据表单进行换算——提供有效线索者可得多少,抓住活口或是当场击杀的又得多少,皆是明码标价。洛各明仍在为匪患发愁,而这些告示板又表明,东线如今正缺人手,又或者说,官方能做的实则有限。

雨切看着那些告示板,当时就笑了起来,罗革有些费解,便问他为什么笑,于是他就回答——

“罗革,我不得不夸一句:他们请的这些画师真不赖。”

原来,这告示板上将近三成的人,雨切都认识,不少人还是以前“老屠夫”的手下。

“我决定了,就拿他们下手。”雨切说,“我们就抓活的,抓几条大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