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偶师小姐不想写日记 第126章

突然受此恩惠的年轻妇女再三点头道谢，看起来既有些惶恐、也有些感激。那小女孩也高兴地和埃德加聊了两句，很快，这对母女就去餐厅买了些面包，在附近找了个别的地方落座了。

要随时谨记，哪怕是在异端的土地上，也有无辜的人民。埃德加闭眼祈祷片刻，当他再睁开眼睛时，发现桌旁有位身着东国传统服饰的少女，她的那身衣服黑底枫纹，看起来价值不菲；肩膀上有一只和她体态接近的小巧人偶，做工精巧，多半也是东国的传统饰品。

埃德加啜饮着一杯清水，分出些注意力观察这位少女；他的职责就是熟悉船上的每一个人，这样才能更好地找出躲在其中的目标。他越看，便越觉得面前这位正在与厨师交谈的少女有趣。她的站姿颇具气质，而步调中能看出些练习剑道的痕迹——看起来并不很精通，只能说是接受过一些训练。但除此之外，少女的手白皙柔软，一点不像是做过体力活的样子，明显也不常握剑——

看来，这位东国少女的家境恐怕相当殷实，更进一步猜测，她有可能出自大户人家。会参与各式活动，但只为了修身养性，不会学得太深，很符合埃德加对人类女性的看法——大多都是好看的花瓶，象征着美好，但需要自己保护。看到这里，埃德加认为自己对她的了解算是足够了，便移开目光，打量起船上的其他人。

“啊……这位先生，您这桌的位置还有人坐吗？”

刚刚那位少女开口了，和埃德加想象中的一样，谈吐相当矜持而得体。埃德加回过头，随口说道：“没有，您请……”

他和少女对上了视线。在看见那双眼睛的瞬间，埃德加对她的所有一切想象和猜测全部一扫而空了，他一时间僵坐在原地，浑身肌肉紧绷，像一只被猎人盯上的野兽。埃德加几乎要抛下手中的瓷杯，伸手去抓放在身旁的剑——但他终于忍住了。

那是一双暗红色的、如同雨夜中的油纸伞一般的眼睛。那眼睛的颜色像厚重阴云中的晚霞、像漆黑大地下的岩浆、像尸体下缓慢渗出的粘稠血液。埃德加只觉得那眼睛后面藏着某种东西，某种压倒一切的、虚无的力量。

雨宫铃音在他的对面坐下了，埃德加意识到自己的内衬已经被冷汗浸湿。在河雾中看到的那双眼睛不算真切，而在如此近的距离对视，埃德加受到的冲击力还要远胜昨夜。自己怎么会觉得她是个花瓶，还需要别人的保护？他上一次产生如此强的挫败感，还是与“大罪之人偶师”交手的时候，自从埃德加取得宝具之后，他还没有在这种意志上的交锋中受过挫。

雨宫铃音说话了，和她的眼睛相比，那声音反而随和得让人觉得奇怪。

“我们又见面了，埃德加先生。”

“……我还当你只是个普通的少女，带着东国当地的传统饰品。”埃德加冷冷地说，他剧烈的心跳还未完全平复下来，“看来，你肩膀上的那个也是活人偶吧。你来这艘船上想要做什么？再杀死一两个无辜人，补充你的灵魂库存？”

“她可不是什么活人偶，也没有用到什么活人的灵魂。”铃音微笑着和他对视，“我是个没有犯过任何法、害过任何人的人偶师。您来这艘船上又是做什么呢？”

埃德加并不相信她的鬼话。在昨晚的战斗中，他清楚地目击了被雨宫铃音称作“雏”的人偶。那只巨蛇所散发出的污秽气息绝非正常事物所能有，更何况，不修习亡灵法术，也绝无可能将人偶学的学识推进到这种地步。

“我来审判我们的目标，你很清楚。”埃德加眯起眼睛，他略微喝了一些水，让喉咙不那么干渴了，“我正好有话想问你，雨宫铃音。你为何要阻止我们？”

“你误会了，我昨晚说过，只是没法就这样相信你们的一面之词罢了。”铃音略微侧过头，“对方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少女。”

“愚蠢。这句话对你自己都不适用，更何况一个由大罪之人制造出的‘兵器’？”埃德加冷笑起来，“从你昨晚的话来看，你并非对那个兵器一无所知。难道说，你与制造她的人有所关联？”

“这真可惜，我还指望你能告诉我一些有关她的信息呢。”

“你就尽管油嘴滑舌吧，人偶师。我有很多从异端口中挖出情报的经验，只要把审讯室里的刑具都对你用一遍，你自然会吐露出那位大罪之人的情报的。”

“——那你就把我捉住试试如何？”

雨宫铃音的眼睛不笑了，埃德加的手默默伸向自己的骑士剑。他很不想在这艘船上与一个强大的敌人战斗，但如果有必要的话……如果能将她带回审判厅，借着她找到“大罪之人偶师”，捉住目标这件事反而变得无所谓了……

“哟！雨宫小姐，罗德格里斯先生！”

一个大大咧咧的声音传来，埃德加只得放弃。他侧过头，看见布朗船长一屁股在两人之间的椅子上坐下了，完全没注意到刚刚这一桌上几乎要出鞘饮血的杀气。

“布朗船长，”铃音偏了偏头，无奈地微笑起来，“怎么了？”

“这不是看你们两位都在——哦，怎么，你们已经认识了？”船长笑着说，“罗德格里斯先生，您怎么看起来和吃了不好的东西一样？”

“……没事，不必担心。”埃德加慢慢把面部表情放松下来。

“两位能聊的开心就好，我看雨宫小姐刚刚问起你们的事，她大概对你们还蛮有兴趣的——西方来的游客嘛，哈哈！”船长伸手招了招侍者，给自己倒了杯酒，“东国人总是好奇的，我在银鱼河上做了几十年，两边人都是这样。”

“我确实对埃德加先生和他的朋友很有兴趣。”

雨宫铃音淡淡地说，似乎意有所指。那个蠢货船长！埃德加在心底骂道，他等于是把整只小队的数目和情况都告诉了对方。该死，她肯定是“大罪之人偶师”派来营救目标的人……埃德加愤恨地举起杯子，把里面的清水一饮而尽。

“罗德格里斯先生，您怎么光喝水？”船长奇怪地说，“真是奇了，男人上了船却不喝酒。”

“……女人上了船，还可以和船长谈笑，这也是奇了。”埃德加冷冷地说。

“哎哟，您这话就不对了。”布朗船长打着哈哈，“女人比不过男人，那是东国外边的看法。好了，我得去一趟炼金炉那边……两位聊得开心啊。”

他打了个酒嗝，几步就离开了。铃音用手撑着侧脸，带着笑打量着埃德加。

“看来是没法用语言说通你咯。”

“可笑。”

“你不知道她在哪儿？”

“绝不可能告诉你，魔女。”埃德加斩钉截铁的说，在他看来，有那样眼睛的人类和魔女也没什么差别了。

“好吧。”铃音无奈地说，此时，侍者刚刚把她点的一份鱼排端上来，“那我建议你尝尝这艘船上的煎银鱼，挺好吃的。”

埃德加没有吃东西，而铃音颇为从容地吃完了自己的那份午餐，收好面前的餐具。做完这一切后，吃饱喝足的乘客们已经开始在甲板上观赏两岸的景色。两人重新对上视线后，雨宫铃音说话了——事实上，正是这段话让埃德加意识到对方也在了解、评估着自己。

“很遗憾，埃德加先生。我虽然没有天真到以为能用语言让你退却，但至少希望我们能找到一个折中的点，找到双方都能接受的位置。然而，你的观念、你的思想和你的信仰都容不下我的存在，我试图展现诚意，你却一步不让，事实上，你想要在这场交易中大获全胜，不给我留任何余地。圣堂教会真是傲慢。”

“你若是再在我面前侮辱圣光，我们便立刻开战吧。”埃德加厉声说。

“哦？那你尊重过知识、魔法和我吗？”

“玩弄危险的知识和魔法，玷污生命和灵魂，人偶师和亡灵法师有什么可尊重的必要？”

“笑死我了，”雨宫铃音冷静地说，语气里没有笑意，“一个腐败到在全大陆召唤深渊领主的教会，居然反过来说我玩弄危险的知识和魔法。”

“你！”

埃德加气得拍案而起，却一句话都无法反驳——那是圣堂教会光辉历史上的一个巨大的污点，无法抹去的罪恶。铃音仍然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埃德加，但这一次，埃德加意识到那双眼睛中有了力量以外的东西——一种有节制的、冰冷的愤怒，那晚霞、那岩浆和那鲜血都在暗红色的双眼中无言地翻涌。

“三百年前，‘辉光之恶魔’比弗洛斯莱特降临出云城，创造了一个可怕的怪物。”

“你想说什么？”埃德加问，他感到血液轰轰地在太阳穴里跳动。

“最后是亡灵法术从怪物手中救下了人们。圣堂教会要净化亡灵法术，不会是为了下一次召唤恶魔做准备吧？还挺有危机意识的，免得下一次圣堂教会召唤深渊领主的时候，人类又能想出点办法反击。”

“你竟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我的确弄不清楚，为什么圣堂教会自己都管不好，还敢把自己的鼻子到处乱伸，管魔法、管法师？把你们所有人的脑袋挖出来榨成汁，能取出的东西大概还不到你们烧掉的珍贵资料的十万分之一。”

周围的乘客都被这场争吵吸引了目光，有些害怕地看着埃德加。这位圣堂骑士对铃音怒目而视，他深吸一口气，说道：

“看来，你是要立刻和我们开战了。”

“正有此意。”铃音回答，“看好你们的神术结界，说不定我哪天心情一好，就把它给炸了。还有，我一定会把你们的目标带走。”

“你休想。”

“那就在普拉维亚城见真章吧，埃德加先生。”

说完这些后，铃音推开椅子，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第十章 暗中角力

“抱歉，我和圣堂教会谈崩了。”

白月号的贵宾船舱中，铃音、琉璃和薇薇相对坐在一张矮桌面前。听到铃音的这句话，琉璃露出些许担忧的神情，薇薇则摘下了那个头盔，脸上似乎在说“果然如此”。

“我估计也是这样啦。”薇薇说，她正在费力地卸下自己的手铠，“崩到什么程度？”

“简单来说，我本来是希望能和那个队长正常交涉，然后随机应变的。”铃音叹了口气，她为琉璃推了一杯热茶，但琉璃只是把自己的手盖在了她的手背上，“然后……我忍受不了他那种态度。反正，当时我们一度要直接打起来了。”

“他说什么了？”薇薇颇有兴致地说。

“说打算把我抓起来关进审判厅，把所有的刑具在我身上用一遍，”铃音干巴巴地说，“还说我玩弄危险的魔法知识……琉、琉璃，有点疼。”

“啊！……抱歉。”琉璃慌忙放开了手，就在刚刚，她似乎不小心用上了些力，让铃音的手都有些发红了，“我……”

“别摆出那么可怕的眼神嘛，琉璃。”薇薇那边还在铿锵作响，她总算把铠甲脱了一半，那身铁罐头下面是一套黑色的丝质睡裙，“其实，要换了我就一杯水泼到他脸上了，铃音算是涵养比较好的。”

“我最后宣布和他们开战了。”铃音说。

薇薇点点头：“可以理解。说实话，圣堂教会的很多人都没有一颗包容之心——他们连女孩子之间谈恋爱都没法接受呢！”

“其实东国外的人一般都不怎么能接受这个。”铃音插嘴道。

“我们不能让这种疯子待在船上……”琉璃轻声说，“有办法甩掉他们吗？或者说……”

“‘处理’掉？”薇薇接话，把自己的腿甲甩到一边去。

“先动手的人吃亏，”铃音思索着，“至少不能在这艘船上动手，空间太小了。而且说句实话——我们不知道对方的底细，万一他突然掏把宝具出来，危险不危险还不好说呢。”

“会是宝具持有者那么夸张吗？”薇薇双手抱胸，“不就抓个茜小姐嘛，出动宝具持有者是不是……”

“薇薇教授，万事还是小心点好。”琉璃垂着头，显然正在全心思考着对策，“万一失败，铃音落到圣堂教会的手里的话，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不，我绝对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情报是最重要的，我们得有保密意识了。”铃音说道，“当然，首要目标是找到那孩子，先找到她，我们就能保护她、隐藏她，也就占据了主动权。”

“圣堂教会那边知道吗？”琉璃问。

“应该是不知道的，我稍微套了下那个圣堂骑士的话。而且如果知道的话，他们早就动手抓她了。”

“好啦，那我们怎么找她呢？”薇薇笑着问，“这不还是回到这个问题上了吗？”

“有个笨办法……”

铃音想了想，凑到琉璃和薇薇的耳边。琉璃露出有些哭笑不得的表情，薇薇则频频点头，看起来很喜欢这个主意。

“这才是琉璃月的学生该用的办法嘛。”

“教授，这个办法里真的有什么‘琉璃月特色’吗……”

“有种暴力的美感！”

“我确实想不出更好的主意了，”铃音坦诚地说，“如果琉璃和薇薇教授都没什么意见的话，我下午就开始执行这个计划吧。”

“真的没问题吗？”琉璃认真地靠近铃音，“这艘船上有多少人？”

“白月号可是银鱼河上有名的明轮船……起码有三百多人吧。”铃音沉吟道，“确实有些挑战，但还是能做到的。”

“魔力跟得上吗？”薇薇坏笑起来，“会不会喝魔力药剂喝到撑啊？”

“……才不会，我的魔力可比教授想得多多了。”

这话倒是不假。自从在月岩山上经历悠的魔鬼特训，又抛弃人类之身后，铃音的魔力容量已经不是常人能够比拟的了。朔月、不知火和雏这三只人偶，每一只都需要大量的魔力才能驱动，优秀的人偶师能同时驱使两只差不多就已经是极限，更别说发挥它们的全部性能。

“还有圣堂教会那边，也要想个办法拖住。”见铃音说自己没问题，琉璃也不再多问，而是提出一个新的问题，“在铃音开始搜索那孩子的时候，圣堂教会肯定也在用自己的办法找人，我们最好能拖慢他们的脚步。”

“炸他们的神术！”薇薇跃跃欲试。

“薇、薇薇教授……”

“不，琉璃。”铃音忽然说，“这其实是个好主意。我今年八月在咒诅荒原的时候，有个邪教徒间谍混进了我们的队伍里……当时那个邪教徒就一直在想办法让队伍置身险境，逼出队伍的底牌。”

“……铃音的意思是？”琉璃似乎若有所悟。

“我们只有三个人，除了我们自己外没有要保护的东西；但是他们不一样，他们不但要确保自己的行动继续，还要确保这艘船的神术不被破坏，否则一但封锁解除，那孩子就有可能直接逃走。换句话说，他们其实处在明处，我们处在暗处。”

“啊，”薇薇颇有兴致地说，“就是说，我们要干坏事了对吧？”

“对！如果我们一直在暗处破坏他们的活动的话，圣堂教会必须要分出精力来防御。而且我们的打击手段非常廉价，几乎不需要花费什么精力就可以攻击他们的神术封锁……如果威胁实在太大，他们还不得不展现一些能力。”

“嗯，那样我们就可以获得更多的情报了……”琉璃轻声说，“我明白了，我们在这场较量中的位置，有点像是千鸟家平时对付的罪犯。因为他们很难被干扰，所以占尽优势……”

“当坏人！”

薇薇教授举起双手，琉璃露出一个淡淡的苦笑，然后轻轻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铃音的意思。

“那就用铃音的办法吧。我和教授今天去调查了整艘船，大概确定了圣堂教会的人的位置。既然他们想对铃音做出这种事，我是不会留手的……而且，我一定会保护好铃音。”

“琉、琉璃，薇薇教授还……”

“没关系，请把我当成房间里的盆栽。”薇薇挺起胸来，“哦，顺带一提——铃音，你旁边飘着的那个东西是啥啊？”

“啊？”

“诶？”

房间中一时间陷入寂静，琉璃迷茫地看了看铃音，才总算感觉到那个半空中的灵体——抚子僵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你忘了回去啦？」

「不许把本小姐供出去！！」

“我也才看到呢，这是铃音的新作品？”

“哦！这、这个是蛋！某种人偶蛋……”铃音的脑子迅速转了起来，她一把将抚子抱到身前，“是我新的研究课题！”

“原来是蛋啊。我还以为是土豆呢。”

「她居然说土豆，这死人偶……！」

抚子对薇薇咬牙切齿，铃音则冒着冷汗继续替抚子打圆场。这位系统小姐一向死要面子，要是她现在是个土豆的事被发现了，以后非得找各种机会报复铃音不可。

“它叫什么？”琉璃听起来好像有些感兴趣，对一位外人而言，人偶学确实相当好玩。

“……蛇蛇二号。”

这天下午，银鱼河上风平浪静。

至少在中午和那个人偶师之间剑拔弩张的对话结束后，白月号上一直没有发生过什么。下午，埃德加召集自己的人手，进行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圣光的敌人再次增加、要救赎那些被人偶师拘禁的灵魂，如此等等。

经过一番简单的调查，埃德加很快便弄清了雨宫铃音的同行者的数目：共有两位，看起来都像是人类少女。埃德加趁晚饭时观察过她们，其中一位穿着怪异的衣服，一时间看不出底细，据情报所说，这位同行者名叫“薇薇”，在有一个怪名字的同时，还有每天都要换一身衣服的怪习惯——埃德加虽心有疑惑，但也并不关心对方这么做的理由。

异端总是有着各种各样的怪癖，作为那位异端人偶师的同行者，有些怪癖也没什么奇怪的。

而另一位，在埃德加的眼中就显得颇为棘手了。那位被称作“琉璃”的少女配着一把东国的刀剑，不论是站、是坐，都能一眼看出习武之人才会有的行为习惯，而据埃德加判断，她的武术造诣恐怕颇深——更可怕的是，他并不了解东国的武术，因此极有可能低估对方的实力，实际战斗时也会吃亏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