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隅屋檐
可如果留在西北的冻原上,感染者就永远没有出路。
塔露拉知道的,她心里其实明白,自己所期望的不仅仅是单纯让感染者们活下去,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土地活下去,她明白只有真正推翻乌萨斯的苛刻统治,感染者们所祈求的安稳生活才会真正到来,而在此之前,一切的退让,妥协,忍耐,都不过是延迟的死亡,虚假的奢望,只要乌萨斯还存在,感染者就永无出头之日。
但她也明白,明白自己也许是受到了科西切的影响,她难免想要证明什么,证明自己的观念是对的,证明科西切错了,她有强烈的或许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胜负欲,争强好胜是铭刻在每一只德拉克古老血脉中最强烈的斗争因子。
德拉克天性如此,谁也无法避免。
“西北冻原也不能让我们活下去,我们的队伍越壮大,就越需要食物和能源补给,厌恶我们的聚落远比支持我们的村庄更多。”
塔露拉试图说服爱国者。
“一年一季的苔麦……哪怕我们也参与耕种,那能收成多少?我们的田地会不会被纠察队毁掉?游击队能够轻松的战胜他们,但其他感染者做不到。”
她说的很有道理。
随着感染者势力的壮大,迟早有一天他们要面对这个问题,面对乌萨斯将目光投向北方,而到了那时,他们如果尚未成长起来,乌萨斯清剿他们将不费吹灰之力,可想要壮大,冻原养活不了这么多人,他们唯一的出路是南方,是南方的感染者和南方的土地,但那也意味着他们必须提前和乌萨斯交锋。
意味着今后的战斗或许再也不像是雪原上这么轻松,也意味着将有更多人丧命。
他们没有时间去成长,感染者有限的生命也不允许他们去成长,但所幸乌萨斯的感染者数量从未减少。
“你在加速他们的死亡。”爱国者冷声说。
她从这名年轻的感染者双眼里看到了斗志,可同样也看到了野心,她的双眼燃着火,那火焰不分敌我会烧掉她能看到的一切,最终也连她一起烧掉。
她可能尚未意识到这个问题。
可爱国者不同,爱国者比任何【|
他清楚死亡总是来的轻易而举,他也清楚和塔露拉有着同样的信念的年轻人是如何在乌萨斯宽厚的城墙内丢掉自己年轻的生命。
她们总将事情想的太过轻易,她们总以为满腔的热血就能得到伸张和解脱,可事实永远不会如此。
“我们只有离开冻原,不是去萨米,也不是去荒地……我们向东方去,向南方去,向温暖的地方去。”塔露拉握紧手,像是在宣泄自己的想法。
“你要怎样生存下去?你要怎样让我们这么多人生存下去。”爱国者沉声问出了一个致命的问题。
而他也清楚,塔露拉自己并没有一个可行的方案,甚至她或许没怎么去考虑这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对她而言,根本不用考虑。
“游击队是在救人,但游击队绝不会牺牲游击队之外的人,只有战士才牺牲。”爱国者说,说的如此露骨,就仿佛再说塔露拉的计划是让更多不是战士的人去送命。
“然而,在各个城市和城市周边生活的感染者,远比在冻土上的更多。”塔露拉反驳道:“您常驻北方,对北方的感染者遭遇深恶痛绝……所以您也不太有机会了解到,南方的感染者是怎样生活的。”
塔露拉斟酌了话语,她在向爱国者陈述一件正在发生的事,可塔露拉忘了,也许爱国者和她不同,也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着一如塔露拉雅特利亚斯一般伟大的想要“拯救世界”的想法,爱国者不这么想,爱国者只想保住自己能保住的人。
但他不会说塔露拉毫无自知之明,这个姑娘他只是太过年轻。
美好的年轻,一如当年博卓卡斯替第一次举起自己手中的长矛,他以为自己能够为保卫卡兹戴尔而战,而如今,卡兹戴尔和岁月都已离他远去。
“他们过得很好?”
爱国者故意这么问,他常年驻守北方,可他刚来乌萨斯时,他生活在南方的城市里,他在那座名为圣骏堡的巨城内被先皇接见,后来,他有了家庭,即使他失去了这些,在南方,在关乎感染者的事件中,永远失去了他们。
“他们过得很糟。”塔露拉摇头说。
“你想吸纳他们?”
无疑,爱国者越发确信了他在塔露拉眼中看到的那团火,那团带着某种可怕野心的火焰。
“我要团结他们。”塔露拉说的很肯定。
“帝国看向感染者时,你首当其冲。”爱国者说,却又像是询问,巨人俯视着面前的德拉克。
塔露拉口中所谓的团结只是换了一种说辞的聚众造反。
但塔露拉没有退缩,她仿佛明白了爱国者话语中的意思。
“不是团结在我身边。”塔露拉摇头:“是团结在同一个理念周围,所有感染者一起。”
爱国者俯视着塔露拉。
“理念?感染者在冻原上被挡住锯末,在矿场里被当做废渣,在聚落被当成惩示,在城里被当做什么燃料。”
又一个不切实际的说辞,爱国者心想,面前的塔露拉也许没理解什么叫做感染者,在染上源石病之前,他们和痛恨他们的人本质上并无区别,或许不过是感染者这个理念被单独剃了出来,长久以后,让所有人都误以为他们成了两种不同的生物。
一个可悲的笑话。
而塔露拉想要团结的,或者说想要聚集的就是这样一批人,就是这样一个潜藏着巨大祸端的炸药。
“冻原上的感染者既不无知也不愚蠢,我们不抱幻想,所有的理念在被实践前都是幻想。”
“但所有人们以为的幻想,也都可以是尚未被实践的理念,而我们正在这么做,我们可以去这么做。”塔露拉反驳道,她的确很擅长争辩,科西切曾精心培养过她,无论语气,话语,甚至是姿态,这让她成为了在城际会谈上崭露头角的城市新秀。
公爵的养女和继承人,即使她抛弃了这个身份,但科西切的影响依旧如影随形。
“哪怕失败?”
“即使我们死了,也会有人继续继承下去,至少我们曾这么做过。”
“你想做英雄,塔露拉,你轻易说出了死亡,但你的英勇会害死更多原本不用因你的英勇而死的人,在战场上,一百个战死的士兵中也许能出现一个和你一样的人,战士不该惧怕死亡,但战士更该做的,是赢得胜利的同时让自己努力活下来,我没在你身上看到这点。”
爱国者出声说:
“你的一念之差会让许多人为你送命,而你只是告诉了他们一个理念,一个你既不能保证实现,也做好了死亡准备的理念,但在冻原上还有矿场,有巡逻队,有愚蠢懈怠的守军,我们还有地方获得资源,也可以不用因你的理念而丧命。”
“……”
塔露拉没有回答。
这是爱国者第一次说了如此之多的话语,发表自己的看法,可她的看法却残酷的让塔露拉找不到反驳的余地。
或许大可说爱国者怯懦,霜星说的没错,爱国者就是一个老顽固,一个守着一亩三分地不顾今后的老顽固,他担心未来,他面对现实,他和大多数老人一样,面面俱到却又瞻前顾后。
老人是永远无法狠下心为了某个理念就孤注一掷的,如果连他们也这么做了,谁又来为年轻人的冲动而买单。
良久之后,塔露拉才重新开口。
她调整了态度,不再试图用自己的理念来说服爱国者,而是交流,或者说商议。
“冻原上的资源迟早会被耗尽,因为我们没有开发资源的手段。”塔露拉说:“我们没有可持续运作的移动城市,没有称职的天灾信使。”
我们就像老鼠一样在雪原乱窜,到处收集可怜稀薄的物资和食物,这又能坚持多久,乌萨斯的防备只会越来越重。
冻原有矿场,有丰富的矿业,可感染者既没有稳定成熟的工业体系,也没有相关的技术人才,他们甚至拿不出一台重型采矿机械。
这永远是致命的,永远是一个无法妥善解决和回避的伪命题。
“可你想走向城市,我们一无所有。”爱国者说。
“我们会获得新的朋友。”
“谁是你的朋友?”爱国者没有任何犹豫:“我可以承认你的计划有过人之处,然而你所图谋的,即使有可取之处也不出奇。”
毕竟,即使伪装的再好,爱国者也能看的出来,区区一个感染者的问题还填不满面前这头德拉克心里那愤怒燃烧的熊熊烈火,她渴望着更多东西作为柴薪,不管是感染者,还是整个……帝国。
“有多少战略家在冻原上潦倒而死?你所说的这些,我看不出你为何能做到,你甚至比不上那些死在这片土地上的战略家,至少他们中曾经有人亲手实现过,而你,一个理念?你靠什么去实现。”
爱国者问,他失去了和塔露拉继续谈论下去的想法。
“为什么先皇能让大地颤抖?因为他执着于此,且从不谈论远大愿景,他只迈步。”
塔露拉看到爱国者看向自己的眼神,平静,可正是因为平静所以才说明他并不认同。
她听到爱国者说。
“……而你不能。”
仿佛是做下了某个决断。
塔露拉怔住了,爱国者终究否定了她,不是因为她的计划,他在质疑的是塔露拉本身。
一个可笑的,天真又浮夸的傻子。尽管爱国者没说的这么绝情。
“……先生!”
“你说我会被乌萨斯的铁甲碾碎,你给我展示了乌萨斯军队真正的力量,我承认,他们迟早会将目光看向我们这里,我们总有一天会被抓到,我们都逃不过。”
塔露拉挺直了脊背,他直面着面前的高大的温迪戈。
“让他们来?”她问:“您会这样想吗,先生,冻原会让您更好的准备一场决战吗?”
答案是否定,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一旦当乌萨斯到来,冻原上的感染者那时又能做什么,反抗,可他们凭什么反抗。
他们屈服于这片刻短暂的安息里,他们已经失去了反抗的时机,那才是真正的死亡,且连挣扎也无法做到。
塔露拉的目光如此笃定。
爱国者忽然明白了她话语里潜藏的意思。
“你在寻找一个新的战场?”
“我在寻找一个胜机。”塔露拉说。“对,您说的的确没错,我无法去实现我说是的那个理念,至少现在我做不到,可先生,尊严从来只在剑上,而不是妥协和退让,我们要直面他们,我们总要直面乌萨斯,即使我们会倒下,可感染者却不会,永远也不会,永远会有人站起来反抗他们,只要乌萨斯依旧这么对我们,我们就永远不会向他们屈服。”
“是的,我们会死,会死在这里,死在南方,死在我们从未到过的地方,可我们也会让乌萨斯明白,明白我们的意志,用我们的血,用我们的作为,对于更多染着来说,那就是希望,但对于你我这种战士,那更是一个契机,摆脱我们固有战略的唯一契机。”
塔露拉的语气渐渐平缓下来。
她看向爱国者,这一刻他再也不觉得面前的温迪戈让她觉得无法直面,也再不会想当初那般话语戛然而止。
塔露拉说:“我一直记得很清楚,有人曾告诉我,当我们决定为某件事,为某件我们为之追求的真理而决定进行斗争时,我们就该做好牺牲的准备,您会说我是在进行一场危险的赌博,是的,但不走上赌桌,我们就连赢得资格也没有。”
“在冻原上的辗转到头来也只是慢性死亡……就像我们身为感染者剩下的那点生命一样,我要不断重复这一点,因为你我都清楚。”
你我都清楚,即使我们不去做,也会有更多人去做。
你我都清楚,我们本就走在牺牲的路上。
除此之外,即使苟延残喘的活着,到死那天我们又还能剩下点什么。
“……”
爱国者沉默下来。
他罕见的沉默了良久。
他看着塔露拉,最终只是转过身,高大的温迪戈逐渐远去。
他的话语伴随着脚步在塔露拉耳畔响起。
“我女儿也许会相信你,但我,我不相信一个从没因事实而失望,一个只是在陈托自己某种假大空学说的人。”
“……”
塔露拉望着温迪戈的身影远去,消失在是视野,她紧握的手缓缓垂下,心里似乎松了好大一口气。
爱国者彻底否定了她。
她以为自己肯定会觉得很失望,可事实上,她心里并没有多少失望,她只是越发觉得自己理念的正确。
感染者就该这么活着,而不是坐等源石密布身体死去的那天。
ps:双线,从这里就可以看出陈默和塔露拉对感染者态度的不同,以及日后必然会出现的分歧。
整合运动缺少什么,靠什么来实现,这不就说到点子上了,命运……贯穿始终。
第十六章 尊严
在卡兹戴尔塔巴镇。
w和她的侦查小队带回关于塔巴镇驻地的情报后,我亲自带人突袭了驻守在塔巴镇的雇佣兵部队,他们试图将塔巴镇打造成一座前线要塞,横插在战场的最前端。
巴别塔的炮兵团连续轰炸了一夜,顶着炮火轰鸣声突入塔巴镇的萨卡兹前线战士,战火点燃了城市,那无疑是一场惨烈的战争,那场战争所导致的唯一结果是塔巴镇在一夜过后被彻底抹除在卡兹戴尔的地图。
类似的战争还有不少。
我还能告诉你很多,很多你没有设想过的事,你没有经历过的失望。
在战场上,善良永远不能拯救你,在战场上我们必须舍弃一点什么,人性,没错,战争正在让人逐渐从人沦落为一头野兽,甚至是行尸。
所以有时候,我会自己告诉自己,给自己留一点清醒的念想,好让自己记得自己还是个人而不是投身战场,蚕食血肉的野兽。
可有时候,我们正在做着类似的事,有时候这种轻易将一具生命剥夺,决定他人生死的感觉会让我们产生无法抑制的掌控感和成就感。
难以抑制的愉悦,兴奋,潜藏在骨子里的暴虐和嗜血,这些感觉足以让一个人沉沦。
鲜血,硝烟,尸体,废墟……
生命逐渐在战场上失去了本该有的厚重,当生命像是野草般倒下时,你会忽然明白一个道理,生命其实很廉价,无比廉价,而当你明白这个道理后,生命就将变成地图上一串不断增减的数字。
这很可怕,塔露拉,但大多曾担任过战场指挥官的人,他们都有过相似的经历,被人认为冷血,无情,残酷。
人们有理由这么去看待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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