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怀世
8.最好的普通朋友
对利德来说，龙族的动向是一定要查清楚的。
但是他现在实在抽不开身。南楚、云海，之前的几个月他接连跑出去浪了两个领地，再溜出去的话河月非得抄起一把菜刀拦在门口不可。而把所有的事情全部都交托在霜身上，利德也觉得有些不妥当，云阳的暗部组织更适合应对人类内部的局面，开拓新业务还得花点时间。
利德忍不住回忆了一下第一届破天会议，当时他委任梅林去负责组建一个针对外族的情报组织，不过目前还没有收到什么结果。没有电话就是这点不方便，像梅林这样游离四方的魔法师，利德几乎没有主动联络的手段。
两天后，一个让利德有些意外的人造访凌云城。
万泽领地世子熙和。
利德跟她在破天会议上有过一面之缘，对她还有很深的印象。一个是因为她是非常罕见的女世子，另一个是因为万泽领地在上次的排名中占据第五席，是非常靠前的领地。同为破天组织的成员，彼此也都没什么架子，利德简单地下厨做了几个菜，一边解围裙一边说道：
“我听说你刚从云海回来？”
熙和摆了摆手，笑着说道：
“听说海洋族入侵，我想去帮个忙，结果到那边发现事情已经解决了。我就来这边见你一面，顺便看看咱们那支军队的近况。”
熙和说着，看了一眼利德缠着纱布的手，略带感慨地说道：
“看来传闻是真的了……奈勒斯修的本就是百兵之王枪术，九重大圆满上十重的那一刺更是锋利无比，没想到被你随手给拦下来了。看你的境界，似乎也没跌多少，以前我看不出来你的境界，现在还是看不出来。果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利德挥了挥自己的右手，看上去像是一个招财猫，熙和忍不住笑出了声。
利德随后说道：
“当初我们训练的那支军队，已经初见成效了。江怜清确实是行军打仗的天才，不过还欠磨练，你们万泽最近跟魔族的战事还频繁吗？我想把这支军队调去你那里找点仗打。”
熙和开心地拍了一下手，笑容满面地回答道：
“好呀好呀！随时欢迎。”
利德也跟着笑了笑，其实江怜清的训练节奏没什么问题，但他看出来这次熙和过来是有事相求。她一见面就提起来了军队的事情，利德也就做了个顺水人情。除了灵武领主那样有手段的女王，一般的女孩子想要继承领地是非常辛苦的，利德稍加思索就意识到熙和在家里应该是遇到了一些麻烦，需要借用这支军队来树立威信。
不过熙和没有挑明，利德也就没有询问。
像是放下了心里的一块石头，熙和一边品尝着利德做的菜，一边夸赞道：
“我觉得很好吃啊。老实讲，你是不是就是靠这一手俘获了一票美少女的心？”
利德翘着腿，给自己倒了杯酒，随后问熙和喝不喝。
熙和点了点头，利德就给她也加了一杯。
利德不抽烟，酒也止于浅尝，虽然偶尔会陷入忙碌但活得十分快乐。他对熙和说道：
“说起来，我听说你爹前段时间给你定的婚事又吹了，怎么回事？”
熙和仰头喝了杯中酒，夹了两口菜，感慨地说道：
“难啊……我们万泽领地排名第五，再靠前的那几位，基本没有跟我联姻的可能性。因为我是世子，将来会继承领主的位置，所以只能招赘婿上门。我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我也不在乎对方的出身，勉强能看就行。可对方明明是过来吃软饭的，却在外面左拥右抱，还要求我必须一生一世忠于他一个人，我不能接受。”
利德点评了一句：
“确实，吃软饭就不能想开后宫……不过作为男同胞，我必须得说一句，人的贪婪是无限的，你不能总指望对方靠自觉来解决问题。比如说我，我就不是个自觉的人。”
熙和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嘀咕道：
“你又不吃软饭。”
利德回答道：
“吃啊，不吃软饭哪来的时间炒菜和聊天？”
熙和喝了口酒，支着脑袋说道：
“吃软饭能在云海单手拦下奈勒斯的一刺，能在南楚稳坐【破天】的头把交椅？”
利德笑而不语。
熙和又喝了口酒。酒是阿莱雅酿的米酒，度数不高，入口很柔和。
熙和吐出一口酒气，轻笑着说道：
“我有时候觉得，如果我是男的就好了，以前跟我哥去青楼，那里姑娘的眼神要多撩人有多撩人。我要是男孩子，我也难以割舍。所以我从来都不反对左拥右抱，只是我将来是要当领主的啊，有资格把我纳入后宫的至少也得是国王吧。上次相亲的那位我也跟他说了，如果他能够当国王，他在外面有多少个相好的我都不在乎。”
利德看桌上的菜被清理的差不多，又去炒了个花生米，放到熙和眼前，开口道：
“你倒是看得开。”
熙和酒量看上去一般，气色微醺：
“江怜清我就先从你这带走了，将来肯定完好无损地给你送回来。你有什么事是需要我做的吗？我大概还会在外面游历一段时间，上次见你的时候我境界九重中段，现在接近大圆满了。要是有个机会让我上十重，回去也不用再受气……虽然机会渺茫就是了。”
利德思考了一下，正好把龙族的事情跟熙和说了。
熙和甩了甩头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龙族那边我帮你看下，如果见到梅林，我帮你把该问的事情问清楚。”
熙和夹了一粒花生米，放入口中，嘎吱嘎吱地嚼着。
她忽然长舒了一口气，说道：
“跟你说说话，轻松多了。”
利德询问道：
“那你得多交几个亲密朋友了，毕竟你来云阳的次数不多。”
熙和摇了摇头，回答道：
“这和亲密朋友无关。我呢，小时候有一次被我哥欺负了，一边哭一边去上礼仪课，结果任课的老师看见了，严厉地命令我不许进门。她说要我把情绪收拾好，不能让自己的负面情绪影响了身边的人。后来慢慢的，我发现自己越是与熟悉的人在一起越会克制情感，有话在心里，但根本说不出来。我其实最喜欢的是少年时的我，带着把剑就可以出门闯荡江湖，而且一个人在江湖上逛，也不需要什么朋友。今天对着星河谈天说地，明天早上起来各奔东西，反而是那种生活才能让我的内心安宁。”
利德笑了笑，举起酒杯，跟熙和碰了一下。
他说：
“那，祝我们永远都是最好的普通朋友。”
熙和愣了愣，漆黑的眼瞳中浮现出几分笑意。
她站起身，跟利德一起喝完了杯中的酒，潇洒地回应道：
“是啊，祝我们永远都是最好的普通朋友。”
9.沼泽一般的天成
喝醉了的熙和在桌子上趴了一晚上，第二天醒的很早。
利德把调动江怜清的半张兵符抛给她，熙和接住之后认真地收在怀里，随后对利德说道：
“你们接下来要打天成？”
利德点了点头：
“天成在王族划的十五个领地当中，我们也打算去分一杯羹。”
熙和认真地说道：
“那你们的动作可要快一点了。我听说照心领地和盛和领地已经出兵了，淮王那边也秘密集结了军队；除此之外还有云海，云海如果不想往北跟你们硬碰硬，就只能往东北方向突围，那天成领地对他们来说也是必争之地。”
利德当然清楚这一点，他回来没多久，就听说白凤根本没有撤军，而是让云海的精锐部队直接驻扎在了云海北部。目前云阳这边派了另一位将军塔基斯带兵与云海对垒，但云海似乎并没有打过来的想法。方十三认真地听了前线发来的报告，判断云海应该是想要天成南部的二十座城，这里涉及到一条重要的行军路线。
就好比下围棋一样，云海现在的情况并不乐观，占据一角后被云阳当头镇住，自然是打算扳回一手；天成就是下一个厮杀的战场，如果云海得了天成，将来云阳就只能往东北方向出头，但那里有另外一个麻烦的对手——淮王领地。白凤多半是打算通过这种方式，逼迫云阳提前面对一些强大的领地，以此来消耗云阳的实力，算得上阳谋。
可相反，如果云阳再拿到了天成，云海北上的想法很可能彻底落空，只能一路向东寻求突破。可东边的局势也不能说特别乐观，就算云海能接连战胜几个强大的对手，一路走到最东边，也会直接撞上煌颜率领的起义军。
目前局势还不明朗，熙和也看不出来将来的走向，只能好心地提醒一下利德要先下手为强。然而利德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回答道：
“山人自有妙计，放心吧。”
熙和也就不再多说什么，昨天刚说完要做最好的普通朋友，普通朋友最忌讳的就是交浅言深。
实际上，云阳确实有从容的资本，因为云海现在只能算一颗“孤子”，但云阳却可以和昭辰相互呼应。如果昭辰现在没有控制在云阳手里的话，局面对云阳是非常不利的，一旦天成被别人拿去，云阳顷刻间又将面临东、北、南三线作战。但现在北边有昭辰扛着，就算云阳在天成的争夺战上吃了亏，大不了以昭辰为跳板继续向外突围就是了。
利德当然也不会就这么看着，他在等一个机会。
天成在许多领地眼中，不能说是块肥肉，但一定是值得争抢的地盘。天成没什么像样的军队，排名也是倒数，但人口数量众多，而且百姓几乎被逼到绝路，给口吃的就能骗来当兵。最主要的是天成算是永天国西边一个相对重要的交通枢纽，得到它就等于扼住了云阳和云海的咽喉。
但它同时也像一个沼泽。
照心领地的军队是最先动的，因为它是周围所有领地之中排名相对靠后的一个，在永天三十六领地中只占据第十九席。它也知道这次对天成的讨伐战势必会发展成神仙打架，入场慢了的话很可能颗粒无收。对照心领地来说，唯一的机会就是动作快点，才有可能在其他人之前捞到一点好处。
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大军压境，确实没有遭遇到什么反抗，以至于照心领主一开始还为自己的果断沾沾自喜。然而很快前线就传来战报，说许多士兵莫名其妙的失去了联系。照心领地的军官也没太当回事，只当是那些人洗劫了许多百姓后捞足了油水跑路了，继续率军向天成领地的腹地前进。
这支大概有两万人左右的先遣军再也没有回来。
整个事情让人毛骨悚然，照心领主一度怀疑天成一家是不是修炼了什么邪法——据说南楚那边就流传着一种杀人于无形的巫术，只要阵法摆开，不管多少人都是有来无回。然而两万大军毕竟不可能全军覆没，之后零星跑回来了十几个人，眼神中都充满了惊恐。
他们说，那不是人呆的地方。
军队原地驻扎之后，陆陆续续有不少天成的百姓在周围活动，但将领也没在意。他们的目标是攻克天成的主城，眼见周围没有天成的军队，他们就放心地在四周劫掠。结果没想到，有一天晚上无数天成的百姓涌入了军营，反过头劫掠了他们——
那些人抢走了他们的粮草，砍杀了他们的马匹，夺走了他们的盔甲，甚至吞食了他们的血肉！在那一刹那照心的军队居然有一种背后发毛的感觉，仿佛这里已经不是人间，而是活生生的地狱。那些饥民根本不怕死，疯了一般地发起进攻，用自己的手脚、牙齿以及夺来的武器不停地拼杀，如牛虻一般咬住他们吸血，硬是把这支照心的军队杀的四散而逃。而军队一旦分散，士兵更不可能活着回到照心领地——方圆百里内可都是一双双盯着他们的眼睛！
同样的事情在盛和领地的军队中也发生了一次。不过盛和领地更加谨慎，十万大军没有分散行动，最终得以保全。虽然全身而退，但那些士兵回忆起在天成时经历的事情也有些心里发毛。黑夜里那些天成的百姓盯着他们，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都没有，那眼神根本就不是正常人类该有的。
当初云阳领地陷入内乱时，各个云阳公子也组建过所谓的“大军”，动辄几万甚至十几万起步，不过在正规军面前一触即溃。因为那些百姓还没有失去基本的人性，还会恐惧，所以在更加强盛的军队面前会异常胆怯。
但天成的百姓不会。
他们这些年穷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现在还活着的人，谁不是沾着一身的血？兄弟相杀、父子相杀、爱人相杀，他们已经习惯了心狠手辣，习惯了冷酷无情，甚至对死亡的感觉都麻木了。他们只知道，那些军队手上有吃的，所以他们会去抢，拼尽全力地抢，悍不畏死地抢。
因为饥饿比死亡更可怕。
胃里火烧火燎的感觉，头晕眼花的感觉，走路不稳的感觉。那种钝刀子割肉一样的折磨，长年累月地发生在他们身上，与之相比，死亡或许反而只是一种一瞬间就可以到来的解脱。
10.各家的策略
利德之所以不急着打天成，是因为他已经预料到了天成的内部情况。
去年云阳开放了与天成之间的边境线，允许天成百姓过来投靠，结果引发了大规模的治安混乱。面对好心给自己提供食物与居所的百姓，天成的难民选择趁他们半夜睡着的时候将他们残忍杀害，夺走他们的全部家当远走他乡。
不过他们也没逃多久，云阳的暗部组织可不是吃素的，迅速联系当地治安部门将他们直接抓获，手上犯着人命的全部死刑。但就算把这些人大卸八块也没有用，因他们而死的云阳百姓不会回来，最终云阳关闭了跟天成的边境线，制定“接收难民”政策的河月当众鞠躬道歉。
有了这个前车之鉴，利德很早之前就知道天成内部已经是地狱了。
在失去了人性之后，人与丛林中的野兽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打下天成自然不难，但踏入沼泽的人最终都会陷落在沼泽中。云阳的军队虽然堪称当世精锐，但数量毕竟还是有限，最适合打的是那种由点及面的攻坚战，而不是这种需要每时每刻都保持戒备的持久战。云阳需要想一个办法来压制住天成数百万灾民，否则光靠十几万军队是绝对解决不了天成这个烂摊子的。
不光云阳，凡是对天成有想法的领地，眼下的局面都是个绕不过的坎。
外面的各个领地抓破脑袋思考着解决之道，天成领主却还是悠然自得。
眼下这个局就是他想要的，天成领地已经不值钱了，他随随便便就可以给出去。所以他甚至根本没留军队去防守那些外来的敌人，就好像把自家上了锁的大门全部打开，敞开怀欢迎别人进来坐坐。
问题是他双手奉上自家领地，有人敢要么？
没人有能力压得住这二百万百姓，这片土地就依然是他的东西。哪怕这里如炼狱一般，也有不知道多少人挤破了头想要呢。如果最终所有领地都选择放弃，他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在这里继续过自己的领主生活；反过来来说如果有人真的地想要接手，他第一个举双手投降，对方总不能把他杀了吧？
到时候还得好吃好喝地供着他，以此来彰显自己的仁慈。
利德在等，就是先让照心、盛和这一类领地进去蹚水，来看看这里头的水到底有多深。虽然因为昭辰已经收入囊中的关系，天成并不是云阳对外扩张的唯一选择，但能拿下来肯定还是要拿下来的。天成之于云阳就是云阳之于云海，是卡住领地向外发展的一根刺，特别是如果云海或者淮王拿下天成的话，对云阳来说绝对不是个好事情。
更何况，利德很清楚河月对于天成领地的执念。
这种执念伴随着河月长大，也伴随着他在青楼里度过了孤独的岁月，如今同样伴随着他处理着各种各样的公文。以前的他没能救下天成的子民，如今他已经握有足够的力量，他绝对不想放弃。
利德曾经说过，云阳的高层拼尽全力去创造一个更好的领地，实现云阳民众的愿望。
而利德，负责实现他们的愿望。
这段时间他奔赴各地，为云阳拉来强援，为白凰救下两个兄长，就是在做这种事。既然河月的愿望是天成再也没有人吃人的惨剧，那么利德也会想办法去实现。当然，这也只是河月的小目标而已，小目标达成了，再去考虑让芸芸众生都得到太平安宁。
照心领地的事情公开后，云海先动。
白凤这次很果断，是因为天成对云海来说真的很重要。为了拿下天成，他也愿意付出非常高昂的代价，所以他采取了“投石问路”的策略。既然天成领地的民众因为饥饿化身为游荡在世间的饿鬼，那么云海就先把他们喂饱，让他们恢复理智。
云海的军队携带着大量粮草抵达天成领地，进行分发。
利德根本没关注这个事，他看了开头就知道结尾。能够把好心收养自己的人家杀的一口不留，这样的家伙怎么可能会被一点吃的打动。更何况天成二百万张嘴巴，你云海拿什么去喂、拿什么去填这个窟窿？
前几天倒还算太平，饥民口口相传，说云海这些人是在世的活菩萨。于是方圆几十里内的民众一拥而上，全部都来领粮。云海支撑不住，第一天还是用布带发米面，第二天就改成了粥，而后几天粥也是越来越稀，结果晚来的饥民一拥而上，掀翻了施粥棚，打杀了那些好心放粮的士兵，从他们那里抢走了所有的粮食。
那些一开始称赞云海的、已经吃饱了的民众，有些在旁边看着，有些鼓掌叫好，还有一些混在灾民的队伍里，伸出长长的手去索要更多。那场面就像是冥河之下伸出无数水草般的手，拉住那些心怀善良的士兵坠入更深的深渊。
这一场暴动云海死了数百人，消息传回云海的时候，白凤铁青着脸又吐了两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