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式逸闻机关
想哭吗？不，并没有这样的感觉，只是在看到那张重归于冰冷的面孔之后，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像是压着什么东西一样，沉闷的喘不过气来，总觉得有些话想说，总觉得有些事想做，然而那些想法却迟迟无法成型，只是朦胧的纠缠在心口，越发拥堵，让人连开口呼吸都觉得困难。
——先……先试着和她说说话？如果她愿意告诉我的话，如果她愿意让我知道更多的话……
“我……在进城之前，被人袭击了。”
“那是马里艾的‘游猎部队’。实力不怎么样，看来眼光也不怎么样。”
“唉？”
露尼西亚愣了愣，而后飞快的瞥了一眼赛斯汀的面孔，而正是那些许的愣神，让她没能看见赛斯汀那一闪而过的表情变化。当然，露尼西亚的本意并不在于此，她只是诧异于赛斯汀一下子就能反应过来对方的身份，连更多的描述都不需要。
“多人的队伍，主攻手用机弩和短剑作为武器，面临情报泄露的情况会服毒自尽——不是这样吗？”
“是……是这样没错。”
“那就没问题。”
赛斯汀的目光没有停留在露尼西亚的脸上，而是在脚底的尸山中扫视着，不过一会，她便用靴甲从中挑出来一具，漫不经心的令其滚落在一旁——露尼西亚并不认识那具尸体的身份，却又认识那尸体上的装束，正是和之前在城外袭击她的人有几分共同点。
那些人并没有制服，身上的装备可以说是各不相同，露尼西亚却总感觉其中有些共通之处，只是说不上来，能够轻松辨认，却无法表达。
“游猎部队？听起来像是什么军队中的非正式部分……”
“他们是从罪犯、马里艾公国军中不守纪律的士兵以及孤儿中培养出来的别动队。”赛斯汀依旧没有看向露尼西亚的面孔，像是自顾自一般接着说道：“通过洗脑、收买和威胁的三重手段控制，主要任务是堵截、追杀或是猎杀，任务失败者不允许回国，否则会被处以极刑，连坐亲人。他们看起来是把你当成任务目标，所以才会跳出来送死吧。”
闻言，露尼西亚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她对于战斗以外知识上的学习兴致缺缺，就连对作为户口所在国的泽尔哈尔都了解不多，更无从谈起对于姆大陆边陲之地马里艾的了解了。她完全不知道马里艾还有这样的一支部队存在，但她本能上对于这种做法感到厌恶。
“但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就跑过来了？”赛斯汀挑了挑眉毛，“他们负责在城外狩猎混在难民中的‘纳特亚的遗产’成员，那些边缘人物，有必要的话，将整个判断为‘有问题’的难民队伍杀光抛尸，他们现在在执行的就是这样的任务。”
“纳……特亚的……遗产？”
这个词有点拗口，并不是露尼西亚所熟悉的古萨卡尔语或是萨卡尔语的发音，也不是常见的泽兰语或是丹奴语，而是某种和泽兰语有几分相似，却又微妙不同的语言，露尼西亚能够复述出来，却并不是很确信自己在词义上的理解是否正确。
“……”
听到露尼西亚那困惑的语气，赛斯汀的表情变得更加微妙了。
很显然，眼前这位圣武士的无知程度超越了她的想象，她本以为露尼西亚跑到这里来之前，怎么也会对马里艾公国的现状有所调查，凭借着露尼西亚的地位和身份，应该多少也能知道些内幕，至少对于“纳特亚的遗产”这个名字不会一无所知——这种正试图掀起风浪的隐秘组织，神庭方面不会没有调查，而由于“纳特亚的遗产”的世俗性，神庭的调查必然会有一定结果。只要露尼西亚伸手去要的话，最高祭祀西耶力必然不会不提供。
而很显然，她对于整个马里艾公国……甚至说难听点，对整个缪兰德及其附庸的局势都毫无了解，所知道一星半点仅来自于光辉神庭内部的授业教材——而那个东西已经有很久没有更新了，不会把最近十年才突然做大的“纳特亚的遗产”介绍进去。
当然，赛斯汀忘记了一件事情：在这个连通讯都收到阻碍的世界里，就算露尼西亚有心了解外界的事情，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了解得到的。相对于常年奔波在前线的赛斯汀来说，露尼西亚的情报更新频率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和她相比。
她对于国际形势的了解仅限于纸上谈兵，更何况是基于落后于时代之情报的纸上谈兵。
“‘纳特亚的遗产’，自称是古纳萨兰王国的后继者，行使古典学派的魔法体系，现在的基本行动是在缪兰德极其附庸的领土上引导暴动，配合‘复国军’来摧毁当地的政权，并将占领区称为‘光复区’，大概就是这样的组织。”
——原来如此！
听到赛斯汀的解释，露尼西亚突然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纳特亚的遗产”派遣人员潜伏在难民队伍里，以此混进马里艾的城市当中，伺机煽动难民发起暴乱，而马里艾公国，或者说伊瓦诺夫大公方面则派遣游猎部队，通过把守在马里艾境内各条国道上来拦截混迹在难民队伍中的可疑人物，以此进行对抗。
诺萨维现在的状况，只不过是“纳特亚的遗产”与马里艾政府之间博弈的结果，很显然，现在是“纳特亚的遗产”大占优势。
“……但，我不明白。”露尼西亚摇了摇头，“就算他们在路上一直给难民灌输自己的想法，我见过那些难民……他们看起来连动起来都勉强，缺乏食物，精神萎靡……现在却能拿起武器掀起暴动，这不可能。”
赛斯汀眯了眯眼睛，她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冷酷而危险的光芒。
“你想要知道？”
“嗯……想。”
“不要后悔。以我对你的了解，只要你听说了这件事，就很难脱身了。你会不由自主的陷进去，知道这件事情有一个结果为止。”
“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露尼西亚的语气一变，她抬起头，认真的看向赛斯汀的面孔。
哪怕那张脸上已经不再是自己熟悉的温和笑容，取而代之的则是结霜的冰冷，哪怕那让人心安的黑瞳已经变成了凝聚着神秘和危险的亮金色，哪怕那一头黑发已然全白，她也没有再移开视线。
她忘不了，那些自己没能帮助到的人们。
赛斯汀愣了愣，而后同样直视起露尼西亚，她不再逃避那双温柔而坚定的褐色瞳孔，仅仅是以冰冷的金瞳予以回望，即使如此，从她那毫无波动的眼神中，露尼西亚依旧什么也看不出来。
“既然你是这样希望的，那就给你看点好东西好了。”
赛斯汀伸出手，向着半空虚握一下，一体有着醒目橙色涂装、画着疤痕图案的“侦察者”便从隐蔽处飞了过来，悬停在赛斯汀那被盔甲覆盖的手掌上，紧接着，它的形体从中间裂开，折叠变形，最后变成了一个看起来像是投影仪的东西。
没打算解释什么，赛斯汀只是拍了拍那个“侦察者”，紧接着，画面与声音便投射到了露尼西亚的面前。
【……你们都生活在纳萨兰王国光荣的领土上，你们都是纳萨兰王国的子民，我们复国会愿意帮助每一个纳萨兰王国的子民，我们准备了食物，准备了水，准备了温暖的住所，准备了等着你们回去的家园，准备了你们应该而理应拥有的一切！……】
那正是名为亚历克西斯的男人在众难民前发表演说的画面。
第三十二章 橘光为我的灵魂引火
从头到尾，从亚历克西斯开始分发食物到他最后振臂一呼，整个过程一秒钟都没有漏下——拍摄的视角不太好，很显然是从对方难以发现的隐蔽角度进行的。
钢铁利维坦自从进一步削减“侦察者”上安装的武装之后，额外为其添加了光学迷彩功能和更强的降噪系统，因此就算是这样近距离的拍摄也可以不被发现，除非对方的实力已经强到能够把握住周围的一切，但很显然，亚历克西斯与他的几位保镖并不属于这个范畴。
“这是……”
看着画面中那莫名的狂热，听着那些带有煽动性的话语，目睹他们将水与食物分发出去的过程，露尼西亚似乎隐隐约约的把握住了什么，却无法下定最后的结论。
“你应该不会天真到那个地步，以为用这两句话就能煽动起难民暴动了吧？”
收起投影，赛斯汀一边冷笑着，一边踩碎了脚下复国军士兵的头颅。
“他们自称为‘古纳萨兰王国的正统后继者’，既然如此，你觉得他们会采用什么手段？”
闻言，露尼西亚皱了皱眉头，而后不太确信的说道：“……魔法？”
古纳萨兰王国在还未灭亡的时候被称为当世魔法水平的巅峰，相比起偏重于异端、邪道法术的希柏里尔来说，古纳萨兰王国发展的魔法技术更倾向于世界上普遍运用的体系，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虽然人们承认希柏里尔的强大，但更愿意承认古纳萨兰王国在学术上对于世界的贡献。
“还不算太笨，其一是魔法。”
赛斯汀竖起了一根手指，接着说道：“通过释放范围暗示性的法术，再加上对自己的话语增幅效力的法术，这两者结合起来，就可以很轻易地让那些难民‘接受’他的煽动——这种法术对于意志极其坚定者或是强者效果甚微，但对于那些毫无抵抗能力，对法术的抗性比普通人更低一些的难民而言，则几乎不可能失手。这样一来，他们就成为了那个谁……亚历克西斯的忠实走狗，说一不二，哪怕让他们自杀也不会有怨言。”
赛斯汀的语气冰冷，但叙述的节奏却是偏向于舒缓，不知道是一直如此，还是可以放缓下来，让露尼西亚更容易吸收和理解。
“但……这依然没法解释，为什么难民有能力发起暴动。”
“古纳萨兰王国除了魔法技术兴盛之外，同样蓬勃发展的还有魔药技术。”
赛斯汀竖起了第二根手指。
“在面包渣里分析出了精力剂和兴奋剂的成分，剂量的话……勉强没够到致死线？”她冷笑了一声，“能够在短时间内恢复体力，并且让他们的战斗力从微乎其微提高到高于普通人的水平，用的是廉价而粗制的材料与炼制方式，这样一来的话，就算效果再怎么好，大概都会留下极其严重的后遗症吧。失明，瘫痪，永久性精神疾病，脑死亡？”
“他们怎么能这么做？！”
“别担心，不会出现这些后遗症的。”
赛斯汀俯视着露尼西亚的面孔，面无表情的说道：“在出现这些后遗症之前，他们已经作为炮灰被守军杀光了，如果能活下来的话……说不定会被考虑吸收为战斗力？谁知道呢。现在复国军的正规部队正在城外和守军及援军交战，这些难民的作用，大概就是分散下守军的注意力，消耗下他们的体力和物资？”
首先涌上心头的东西，是悲哀。
因为无法预知的灾难而背井离乡，在痛苦之中漂泊于陌生的土地，没有食物，无法御寒，死亡的阴影常伴其身，即使如此，他们也依然没有放弃，哪怕没有食物，死者也会被安葬，生者也会继续予以祈祷，努力寻找着改善处境的方法。
而对于这样的他们来说，最后的结果却是被操控意志、灌下毒酒，作为棋子战斗到死。
其后涌上心头的东西，是愤怒。
“前辈……前辈又是站在哪一边的呢？”
一边是贪污救济物资、放任难民自生自灭的库里德尔伯爵等人。
另一边是煽动难民们，让他们作为炮灰去送死的名为亚历克西斯的男人。
——赛斯汀姐，她的立场会倾向于哪一边呢？
在内心的深处，露尼西亚的期望当然是“哪一边都不是”这样的回答，她最好只是个和这件事没有半点瓜葛的过路者，“我只是路过，因为他们擅自砍过来所以反击了”，这样就是最好的回答了，这样一来的话，自己也就不用将那些难以抑制的愤怒宣泄出来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的愤怒？
内心就像是割裂成了两半，一半是平和而悲哀的，另一半却是沸腾而暴怒的。
——所以……所以……
所以，拜托了，不要让我迁怒于你。
“……非要说的话，是偏向于‘纳特亚的遗产’。”
“为什么……？”
“现在的我只是一介复仇者。”
——对，这样就好。
“包括库里德尔伯爵在内……马里艾的官场上有我所要狩猎的目标。”赛斯汀的视线冷冰冰的，不带半点情感，“和‘纳特亚的遗产’没有直接的合作关系，但至少目的上有所重合……所以守军也好平民也好难民也好，死的再多和我也没有关系，这样的理由足够了吗？”
——把“伸冤者”的愤怒宣泄于我就好，把我当做敌人就好，让我在黑暗处度过余生就好，让我一个人结束这幕愚蠢而无聊的复仇剧就好。
“前辈……”
“如果要阻碍我的话，你也会变成目标之一。”
“赛斯汀……！”
——当！
黑色与白色的重剑猛然相撞，狂暴的冲击波夹杂着艳橙与猩红的色彩，将赛斯汀脚下那尸骸组成的王座冲垮、吹散，令四周的建筑物都沾染上一层难以抹去的血色。
“……动手之前，不多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吗？”
双手握柄、尽全力挥舞而出的洁白剑刃，带有无可匹敌之力的一击，恐怕就算是以力量见长的食尸鬼也无法接下，就算是能够蹂躏大地的古革巨人也要避其锋芒吧——即使如此，对于赛斯汀来说，那也不过是单手握剑就能轻松接下的一击。
填盈着愤怒，双瞳闪耀着仿若燃烧的橙色光芒，咬紧牙关，将全身的枷锁解开，令超越极限的力量灌注于双手之中——即使如此，剑刃依旧仿佛是永远无法填满的黑洞一般，无论怎样倾注力量过去，都无法看到有丝毫变化的可能性。
怒火凝成了实质，化作橙色的火焰缠绕于双手和剑刃之上——即使如此，洁白之刃依旧无法撼动漆黑之刃分毫。
——对，这样就好。
——将剑刃指向我，这样就好。
——因我而感到愤怒，让愤怒指向我，这样就好。
“让我最后再来为你上一课吧。”
——但……你应该听不见了吧，我的小公主。
回应话语的并非是话语，仅仅是闪耀着橙色火焰的双眼，仅仅是填满了愤怒的眼神。
第三十三章 烈火灼烧我的心间
——住手。
巨剑一次又一次的挥舞，黑色与白色一次又一次的相撞，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住手！
巨力碰撞产生的气浪冲刷着四周，玻璃破碎，砖石纷飞，墙垣倒塌。仅仅是剑刃对撞产生的余波就已经将整条街道吹得摇摇欲坠，而在那余波的正中心，露尼西亚和赛斯汀的脚下已然只剩下了深坑，剑刃每一次的碰撞都会将二人脚下的砖石沙土吹飞一部分，而后便成了这幅景象。
——停下来啊！
然而，无论露尼西亚的心中怎么呼喊，她的双手都在熊熊燃烧的愤怒下自行挥舞着巨剑，橙红色的光辉近乎将整个视野填满，只留下少许空白。纵使赛斯汀的回答让她感到气恼和失望，她的内心也并不希望和自己最亲近的人之一敌对，哪怕是真的要以剑相劝，她也断不会采取这种招招致命的剑路。
她手中的剑，每一次挥舞都是直奔要害而去。
挥舞向头颅，以求一击将之粉碎；挥舞向脖颈，以求一剑斩开血流；挥舞向胸膛，以求一击剖出心脏；挥舞向腰腹，以求一剑穿肠破肚……
每一击都以夺人性命为至高的目标，每一击都是倾尽全部力量，对于露尼西亚此前交手过的任何一个敌人而言，现在的她都要比曾经更加危险。
相比起之前来说，如今露尼西亚的剑刃不仅依旧继承了大开大合的“势”，更是在“技”的层面上平添了几分阴狠的意味，哪怕是和露尼西亚层次相同的高手，在这堪称可畏的起手面前，也会变得狼狈不堪、难以招架。
“就这样？”
赛斯汀的脸上却是没有半点紧迫和凝重。
倒不如说，她脸上挂着的只有冷漠、失望乃至嘲弄。
直到现在为止，她甚至没有将剑刃全数从剑套之中拔出，仅仅是将其抽出少许，连带着剑套一同挪腾，便将露尼西亚那看似如狂风暴雨、无孔不入而难以阻挡的凶厉连斩悉数挡下。
露尼西亚的双眼完全没有了清明和柔和，温暖的褐色几乎完全被耀眼的橘色所占据，挥剑之速越来越快，力量不仅一直押在最大限度，甚至还在每一击当中越发向着更高处攀登，直至最后，她身化回旋，极尽力与速，向着赛斯汀斩出了一击避无可避的回旋斩。
当——！
两剑相撞，声若晨钟，悠扬而渺远。
此时此刻，赛斯汀的黑色巨剑终于完全从剑套当中脱离而出，而那异种皮革缝制而成的剑套，则在翻涌的锋锐气息之中被绞成碎片，分化成粉，飘散在空气之中。
扭曲而张狂，怪异且深邃，锐利并错乱，无序的荆棘四下生长，龙的爪牙耀武扬威，异形的触须蔓延侵蚀，它们化作了形体，交织在一起，最终成为了黑色巨剑的形象，仅仅是目视这黑色的剑刃，便能嗅到尸山血海的气味，看见断臂残肢的色彩，心智脆弱者即刻崩溃，满心贪欲者瞬息疯狂，他们的双目中仅能留下那行小小的橘色铭文，仿佛刀斧凿刻，一笔一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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