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短尾猫
再者说来,平白无故突然被出云家冷眼相对,这已经不仅仅是外孙的问题了,哪怕是为了面子,他也要想办法报复回去。
又思考了片刻之后,他重新开口询问。
“追查到哪些银行里面保存着他们家卖出去的艺术品了吗?”
“现在还在调查当中。”最上淳回答。
“这么慢吞吞地可不行,既然已经决定去做了,那就一定要快!不能让别人有时间回过神来。”老人有些不满地摇了摇头,“这样吧,我找一些做相关行业的人问一问,看看能有什么蛛丝马迹。”
“我会尽力的。”最上淳点了点头。
“还有,你父亲绝对不能出面,这些私下活动,都由我一个人来处理就行了。不管出现任何情况,你都不要提你父亲的名字。”贺泽康介简短地解释,“现在事情到底会有什么结果,还看不太清楚,他毕竟是在职之身,一旦本人露面还是有很多顾忌,只要他一口咬定不知情,也没人会把我怎么样。”
“明白。”最上淳点了点头表示理解。“我是不会给父亲添麻烦的。”
两鬓斑白的老人,脸上布满了皱纹,这些线条构成了一个严肃刻板的表情,看上去不怒自威。
虽然已经年老退休,但是一旦要办事的时候,贺泽康介还是和过去一样思路清晰,魄力十足,让人回想起他曾经差一点就登上了财务省的顶端。
“就算我什么都不做,最后也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的。再者说来,我儿子被人羞辱,结果我自己什么都不做,这也太奇怪了,难保不会有人起疑心。”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的最上清,现在终于开口了。“所以我还不如公开施压,但是没有实质性的动作,这样就让他们以为我们无计可施,只能恼羞成怒了。”
“这样倒也可以……”贺泽康介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不过,银行那边都由我个人来联系,你不要插手。”
“好的。”最上清点了点头。
毕竟也曾经是几十年的上司和下属,早已经培养出了默契,所以三言两语之间,翁婿之间就已经定好了行事方寸。
“我先联系几个老朋友,到时候约他们吃吃饭吧,很久没见面,也是时候联络一下感情了。”贺泽康介重新看向了最上淳,“你也跟我一起去。”
“啊?为什么?”最上淳有些惊讶,“这种事……我在场不太好吧?”
“就是你在场,所以才不会显得那么严肃。”贺泽康介回答,“一个已经退休的老头,整天就想着带外孙各处转转,就算提出什么非分的要求,也不会被人嫌弃的吧……”
最上淳有些不太明白外公的话。
但是,他还是点了点头。
“既然您不觉得不合适的话,那我就陪您一起去吧。”
接着,他又满怀歉意地对外公和父亲道谢。
“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都是因为我的无能……”
“不用道歉,这并不是你的责任。”贺泽康介挥了挥手,“某种程度上,我倒觉得事情有点波折反而更好,你可以从中得到一些教训,希望你也能够从这次的风波当中,得到些许成长吧……”
“那么,从银行借出东西来,一定很困难吧?”最上淳又问。
贺泽康介和最上清相视一笑,表情都有些古怪。
“事情难办不难办,取决于谁来办,老实告诉你吧,这种事平常做的人不少。”过了片刻之后,贺泽康介冷笑着回答。“银行的金库里面这种东西多得是,都在头疼怎么处理呢,能够物尽其用还算是帮了他们忙了。”
“会这么痛快的吗?”最上淳真的有些吃惊了。
原本他就想过,以外公和父亲的地位,私下里从银行里借出抵押品应该不难,可是没想到在外公他们看来,居然比想象的还要轻松。
接着,贺泽康介开始对最上淳解释了一下。
8①④⑨ ling ③绮酒吧
在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初的泡沫经济时代里面,因为政府执行了超宽松财政政策,所以市场上的流动性泛滥到了令人难以想象的地步,当时的日本人到处都在进行投机,炒股票炒外汇炒地产,自然还有人跑去炒艺术品。
在那短短几年里面,西方世界的高端艺术品市场几乎被日本人扫空了,日本买家出高价买了大量的西洋油画,连带得那几年艺术品价格也随之水涨船高。
当然,这些日本买家也并不是单纯的喜欢烧钱,很大一部分人买下了这些艺术品之后,又会以更高的价格把它们抵押给银行,换取融资继续去炒房地产。而当时的银行也乐于收下这些抵押品,因为在银行看来,艺术品价格正在节节攀升,是绝对保值的商品。
炒地皮挣钱——高价购买艺术品——更高价抵押给银行换取贷款——开发更多地产,一个完美循环也随之建立了。
在当时人们的种种努力下,地产价格被推高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而且更加不可思议的是,人人认为未来的价格会更高,日本将会成为世界最富有的国家。
泡沫时代,就是这么一个美好而又不可思议的时代。
只可惜没过几年,这个美好时代就轰然崩塌了,为了挽救已经举步维艰的经济形势,政府改变了财政政策,信贷开始紧缩,建立在虚幻融资基础上的地产业也随之崩盘。
地产业的崩盘带来了几乎所有泡沫的同时崩盘,艺术品也同样如此,买家们高价购买的艺术品突然价格狂跌,银行突然发现自己手里的抵押品根本不保值,抵押的企业则已经破产,根本不可能赎回。
惊慌失措之下,银行只能以腰斩甚至更低的价格卖出,于是日本买家高价买入的艺术品,就这样又低价回流到了西方收藏家手里,白白交了一次财富税。
还有很多艺术品干脆就卖不出去,只能静静地躺在银行的金库里面,狂欢的时代终于得到了一个荒凉的终结。
这些艺术品也成为了银行手里的烫手山芋,银行根本不关心什么艺术,只在乎自己的本钱能不能够收回,资产负债表是否健康,所以愿意以超低价格卖出,至于暗中借给高层人士“欣赏”,根本就不在话下了。
也正因为之前的教训,所以银行即使到现在也对艺术品抵押心有余悸,价格压得很低。
贺泽康介、最上清都是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甚至可以说他们是直接责任人和执行人,所以对这些东西,也都相当了解。
“那时候,你是没见过大家是怎么花钱的。”贺泽康介的表情当中,似乎有些讥讽,又似乎有些怀恋。“现在的小辈们,真是没见过世面啊……”
248,旧怨
虽然已经习惯了闲云野鹤般的退休生活,但是一旦需要认真的时候,贺泽康介还是拿出了当年雷厉风行的风范,高速地运转了起来。
就在当天晚上,他打了好几个电话,用时都很长,虽然最上淳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什么,但是可想而知,他一定是在跟旧日的老友和心腹们联络。
虽然外公曾经煊赫一时,差点就走上了公务员的顶点,但是退休了这么多年以后,他到底还能够使唤得动多少人呢?最上淳并没有多少信心。
这个世界一向是人走茶凉的,一旦没有了利用价值,那么不管曾经多么显赫,一个人也会变得无人问津。
不过,贺泽康介毕竟曾经有过巨大的影响力,现在总还有点余威在,提出一点稍微过分的要求,应该也有人看在过去的面子上会给予方便的吧?
最上淳左思右想,最后觉得反正自己也改变不了什么,还不如不要多想,先休息一下再说——反正,这条路行不行,很快就会得出结果了。
第二天下午,贺泽康介带着最上淳出了门,坐上了自己的汽车。
接着,他轻车熟路地在东京拥挤狭窄的街道当中行驶着,最后来到了一间料亭当中。
这座料亭位置隐蔽,但是一进来之后,陈设相当高档,里面也十分安静,看不到什么客人。
贺泽康介似乎是这里的常客,所以马上就有人接待,把他带到了一间包厢里面。
在包厢的窗户外,就是东京青山公园,从包厢里面还可以看到远处的茵茵绿草,不过眼下谁也没有心情欣赏风景了。
“淳,等下客人来了以后,你客气一点。”老人郑重地叮嘱了最上淳,“他是我的旧日同僚,也是你父亲的老上司之一,虽然现在已经退休了,但是应有的礼节不能有亏,明白了吗?”
“好的。”最上淳连忙点了点头。
接着,他有有些好奇地问,“他……他当年是您这一派的吗?”
“当然了。”贺泽康介苦笑了一下。“他叫南条晴树,是我最坚定的支持者之一,不然我也不会第一个就找到他啊。”
就在最上淳和外公交谈的时候,门口突然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他们两个人连忙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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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进!”贺泽康介喊了一声。
马上,门从两边被分开了,接着一个人脱了鞋子走了进来。
他身材不高,留着一头短发,脸上还戴着眼镜。年纪大概和贺泽康介差不多,国字脸,两鬓斑白,不过因为穿着一套深蓝色的西装,还打着领带,所以看上去还是相当有精神。
“康介,好久不见!”一进来,他就满面笑容地跟贺泽康介打了个招呼,还招了招手。
“好久不见。”贺泽康介也站了起来,笑容满面地向对方张开了手。
两个人顺势握住了手,然后互相打量了一下对方。
“这么久没见,你看上去还是挺精神的。”贺泽康介笑着说,“真的不好意思啊,特意把你叫出来……给你添麻烦了。”
“没关系,自从下来之后,我时间多得是,就算有什么活动,也没人在乎我到场不到场,所以根本就没有任何麻烦。”对方也笑着回答,“以后什么时候想一起吃饭了,也尽管叫我吧。”
虽然对方笑容满面,但是最上淳还是从他的语气当中听到了些许的失落和不甘。
像他们这样的人,根本就不会喜欢什么悠闲吧。
“我也和你一样啊……”贺泽康介长叹了一口气,似乎也有点惆怅。“退休之后,时间太多了,都不知道怎么打发为好。”
不过,他很快就收拾了情绪,指了一下最上淳,“这是我外孙,淳。”
“是最上的儿子吗?”对方很快就把视线放到了最上淳的身上,仔细打量了一下,“嗯,果然是一表人才呢。”
接着,他又对最上淳笑了笑,“你父母婚礼的时候我还在场,没想到一下子差不多20年过去了!时间过得真是快啊,让人都有些害怕了。”
“一直都听父亲提到过您,他说曾经蒙受您多方照顾,心里充满了感激。今天终于有机会见到您了,谢谢您一直以来对他的照顾。”最上淳连忙回答。
“哈!没想到这家伙会跟你说这种话啊?他平常可是闷葫芦啊。”南条先生大笑了起来,“小子,这么会说话,以后一定大有前途。”
“您的夸奖实在是愧不敢当,我还有很多东西需要跟长辈学习,也希望以后能有机会得到您的教导。”最上淳以看似恭敬实则毫无热情的语调回答。
从小到大,类似的客套话他都已经听到了无数了,所以根本毫无波澜,直接就当做了耳旁风。
客套了几句之后,大家也一起开始用餐。
这间料亭主打料理就是寿司,所以接下来开始一道道上菜,最上淳对鱼类料理并不怎么感冒,反而喜欢吃牛肉和海虾,反正今天是外公付账,他也不在乎省钱。
他闷头大吃的时候,贺泽康介和南条晴树一边喝着清酒,一边开始聊天起来。
“这些年,你靠什么打发时间的啊?”喝了一杯酒之后,他问。
“还能是什么?登山,钓鱼,偶尔去打打高尔夫。”南条晴树也喝了一杯,然后回答,“你呢?”
“我也跟你差不多,也就这些东西,偶尔还搞一搞收藏。”贺泽康介看似不经意地回答。
“哦?你居然还有了这样的爱好?”南条晴树眼睛一亮,似乎相当惊奇的样子,“当年你不是根本对那些文物古董完全不感兴趣的吗?”
“人总是会变的,既然环境变了,那自己也得适应。”贺泽康介尴尬地笑了起来,又喝了一杯酒,“我年纪大了,又不太喜欢出门,所以看看文物收藏用来打发时间倒也不错。”
“这么说也有道理啊。”南条晴树点了点头,也没有再追问。“反正你又不缺钱,搞点这样的爱好也挺不错的。”
“世界上哪有什么不缺钱的人啊……”贺泽康介又大笑了起来,继续和对方干杯。
接着,两个人一边聊天,一边喝酒,把旁边的最上淳晾在了一边,而最上淳也乐得如此,安静地吃着免费的餐点。
酒酣耳热之际,眼见交情套得差不多了,时机已经成熟,贺泽康介决定进入正题了。
“喂,我听说,你现在供职的银行里,存了不少抵押的艺术品?”
“是啊,一大堆的坏账。”南条晴树点了点头,“这些东西大部分是没法赎回的了,谁看着都头疼,卖又卖不出去,总不能白白捐给博物馆吧。”
“有人出借过吗?”贺泽康介小声问。
已经喝红了脸的南条晴树,眨了眨眼睛,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然后笑着回答。“别人问我当然说没有,但是既然你问了,我也明说吧,当然有了。那么多好东西都躺在地下室里,难道不可惜吗?反正也没用处了,拿出去放一放也没什么。”
接着,他稍微凑近了一点,“鸠山先生,就拿过不少东西过去看呢。”
“鸠山?!”一听到这个姓氏,仿佛被按下了什么开关一样,贺泽康介顿时就眉头紧皱,万分严肃了起来。
“别这么紧张。”南条晴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说的是元干事长那位。”
接着,他又大笑了起来,“你果然还是没放下怨恨啊,康介,都过去这么久了,哈哈哈哈……”
确实,鸠山这个词已经是贺泽康介的禁忌了。
就是鸠山家的那位总理,当年断送了他的整个职业生涯和梦想。
多年来,贺泽康介一直都用心在省内拉帮结派,在他的苦心经营之下,贺泽派成为了省内一股强大的势力,一呼百应的贺泽康介,只等着自己顶头上司退休让位的那一天。
在他的活动之下,内阁和省内的讨论里面,都已经将贺泽康介作为下一任次官的最有力人选,他登上次官宝座似乎也是指日可待。
然而,志得意满的贺泽康介却没有想到,世界突然出现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2009年,因为应对经济危机不力,当时的麻生太郎内阁在国会选举当中惨败,自民党也随之丢掉了执政地位,鸠山由纪夫所领导的民主党以极大优势赢下了国会两院,最终得到了首相大位。
鸠山由纪夫可不是平常人等,他长辈几代人都出任过首相或者内阁大臣,可谓是四世三公,爷爷鸠山一郎甚至是自民党的创建者。
后来因为和自民党内反对派闹翻,结果他反出了自民党,自行创立民主党并且一度让它在选举当中击败了自民党,让战后日本第一次实现了政党轮替(之前虽然有过短暂的八党联合执政,但毕竟不是一个党完全击败自民党)。
为了拉选票,在大选当中鸠山由纪夫承诺自己上台后一定会进行全面改革,清除政界的腐败。而当时对经济危机十分不满的选民们也响应了这个呼声,纷纷投票给民主党,最终让他成为了首相。
在鸠山由纪夫眼里,官僚政治也是政界腐败的一大恶果,所以上台之后,他立刻就对官僚体系开刀,首先就废止了各省次官联席会议,不允许他们干涉国家政策。
作为国家最为重要的省厅,财务省也首当其冲,成为了民主党内阁的首要改革目标。
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官僚,贺泽康介并没有任何政治忠诚可言,他完全愿意和新执政党合作,大力推动了鸠山总理所要求的改革,反正在他看来,不管政治家们怎么闹,最后还是要找他们这些官僚来执行政策,他不在乎先讨好一下新首相,配合对方刚上任的三把火,只要能让自己接任次官就行了。
然而,纵使贺泽康介百般讨好奉承,但是民主党政权对贺泽康介这样的“当权派”还是怎么也看不顺眼。在鸠山总理的强势干预之下,财务省内部最终决定,由贺泽康介的老对手接任次官大位。
眼看自己要到手的大位就这么丢了,贺泽康介心中的愤怒和痛苦也随之达到了顶点。
可是形势比人强,在既成事实面前他也无可奈何,只能承认自己败北的现实,黯然退休。
虽然鸠山由纪夫因为种种原因,仅仅只当了9个月的总理就黯然辞职,虽然民主党政权总共也只存在了3年多时间,在2012年就被安倍总理带领的自民党赶下了台,民主党的短暂执政只是成为了历史的小小插曲,但是贺泽康介却在这短短的三年当中,成为了历史插曲的牺牲品,不得不告别了自己任职数十年的地方。
而在他退休之后,新任次官自然也不会客气,大肆提拔自己的亲信,清洗反对派,贺泽康介精心培植的势力也在接下来几年当中,逐渐土崩瓦解,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生的心血付之东流。
退休之后,按照惯例,新任次官也没有赶尽杀绝,让这些落败了的反对派们纷纷空降到了各处银行和金融机构当中安享晚年,但是对曾经离顶点只有一步之遥的贺泽康介来说,这又算得上什么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