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偶师小姐不想写日记 第116章

铃音将手伸进衣服，默默捏住了一缕黑色的破布——那是她从古树林边缘的荆棘上取下的。她深吸一口气，转向身旁的白晓——

“铃音，我有事想要问你。”

“哎？！”铃音吓了一跳，“啊，你问吧……？”

“……可能有些无礼，要是你不愿意的话，不回答也可以。”白晓犹豫着说，“已经好几次了，我感到你的身旁有另外一个意识……和你驱使的蝴蝶和火焰有本质差别，像一个活着的生命。可以告诉我那是谁吗？”

片刻之后，二楼的地面上升起一团营火。在魔法火焰的光照下，铃音和白晓围在一壶冒着泡的热茶边，互相都显得有些尴尬。二楼的空间已经提前布下了各式防御结界，让她们能稍微放松一些警惕。

“嗯……总之……她叫抚子。”

“我说的话，她能听得见吗？”白晓问道。

「本小姐又不是聋子。」

“她说‘她听得见’，”铃音转达道，举起手中的“幽显一心”，“不过她还不具有自己的身体，没有说话的能力，必须依靠这把刀才能独立活动。”

“原来如此……”白晓犹豫了一下，“嗯，虽然你应该已经认识我了，不过还是要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白晓，一个剑士。”

抚子好像想说话，但她想了想，用铃音魔眼中的灵魂卷起营火中一截燃烧的树枝，对白晓摇了摇。不知为何，铃音忽然感觉有些欣慰——抚子第一次和自己以外的人正式相互认识了，这实在是很有成就感的一件事，像是在向别人炫耀自家的什么宝贝一样。

铃音好像突然明白琉璃的心情了。

“如果阿晓好奇抚子的事的话……”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世界背面的英雄

“没想到真有这种事……”

在营火的噼啪声中，铃音将有关抚子的事告诉了白晓。当然，她没有真的说“这是我身上某个契约里的系统小姐”，只是告诉白晓，自己有一位没有身体、连灵体都算不上的朋友，而自己正为了她研究亡灵法术与人偶学。

听完这些后，白晓虽然露出有些不可思议的神情，但还是全盘相信了铃音的说法。

“这真是一件不得了的事，”白晓说道，“不知道要花费多少精力才能完成……或者说，哪怕如此困难也没有让你退却，抚子小姐对你而言一定很重要。”

“那是当然，”铃音立刻回答，没有一点犹豫，“抚子之于我，就像是酱油之于煎蛋，是其他调味料无法替代的。”

「……别用奇怪的比喻形容本小姐啊，」抚子顿了一会儿才说，「而且本小姐觉得煎蛋上应该加胡椒。」

「你明明就没吃过东西……」

“既然如此，我们这支小队实际上是三个人了。”白晓说。

“把抚子和我看成同一个人就可以啦。”

“……是吗。”

白晓没有再说话了。营火的火光照亮了她的眼睛，也照亮了她那只看起来有些不一样，像是蒙了一层灰色的右眼。因为白晓实在表现得太过强大、太过不可战胜，铃音几乎要忘记了自己第一眼见到她时就看到的这个。趁着气氛不错，铃音开口问道：

“阿晓，你的右眼是怎么回事？”

“……嗯，这只眼睛吗？”白晓愣了愣，用手指着自己的右眼，“很少有人问我这个问题……”

“开玩笑吧，”铃音笑了起来，“看起来还挺明显的。是不是因为大家觉得问剑圣这种问题很不礼貌啊？”

“我也不知道大家是怎么想的。”白晓诚实地说，“不过，这只眼睛是三百年前八岐给我留下的旧伤，没什么可忌讳的。”

“旧伤？”

“嗯，我的右眼差一点被‘杀死’了。虽然它还能用来视物，但其实是无法看见颜色的。”

“这么说，用它看到的世界就是黑白色的？”铃音有些好奇，“啊，我不是有意失礼……”

“没关系。只不过是一只眼睛罢了，和其他人比起来，根本算不上什么。”

“‘其他人’吗？”

“……”

白晓自知说漏了嘴，看着营火，什么也没有说。铃音叹了口气，她挪了挪身下软垫的位置，靠到了白晓的旁边。

“阿晓。”

“怎么了？”

“你看这个。”

铃音从口袋中取出的不是别的，而是那条留在荆棘丛中的黑色亚麻布。白晓对着那条破布沉默了许久，问道：

“这是从哪里拿到的？”

“古树林外的荆棘丛，穿过那里的时候很容易被勾破衣服。这可不像是你会穿的。”铃音干脆地说，“阿晓，这里只有我和你，告诉我也没关系——你明明是和另一个人一起在咒诅荒原里旅行的，为什么我们只听说了有关你的事呢？”

早在第一个营地的时候，铃音就觉得“白晓露营的痕迹”看起来有些蹊跷。那个搭得十分细致的庇护所明显不是出自白晓之手；斩断那些枯枝的东西不像剑，而像魔法；营地里留下的食物残渣不算少，如果是两个人一起吃的量就说得通了；而庇护所里明明像是有人睡过，白晓却在树边也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而今天发现的东西则是更有力的证据。铃音可以很有把握地说，当时前往咒诅荒原深处讨伐亡灵之神的并非只有白晓一人，还有一位擅长操控灵体、知识渊博的学者。然而，众人皆知剑圣单枪匹马杀入咒诅荒原，斩杀八岐的故事……那位同行者的事迹为什么消失了呢？

而不擅说谎的白晓只是沉默片刻，就把答案告诉了铃音。

“因为她是亡灵法师。”白晓说。

铃音哑然。她看着白晓，白晓看着营火，两人间一时无言。短短一瞬间，铃音便想到了自己听说的十三日圣战的事，这个月里她自己经历的事，以及遥、沙耶、万里川茉莉和谢莉尔的事。复杂的情绪持续酝酿着，感到有些荒诞的铃音好一会儿才开口。

“就因为……这个？”铃音难以置信地问。

“嗯，因为她是亡灵法师。”白晓说道，她的声音有些发闷。

“你说和她比起来，一只眼睛算不了什么……”

“她死了，死在出云城里。”白晓说道，“八岐被深渊领主的辉光保护着，我和八岐对峙之时，她只身一人前往召唤深渊领主的祭坛，想办法破除辉光。我战胜了八岐，但她再也没有回来。”

“抱歉……但……”铃音仍然感到这件事有些荒诞，“那她应该也是东国的英雄啊！为什么没人知道她的名字呢？大家不该知道她的名字吗？”

“我离开咒诅荒原后，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了那位大人。”白晓注视着营火，连火花落在她的脚边都没注意到，“那时十三日圣战已经结束，幸存的人们还没从亡灵的阴影中走出来，东国到处都是灾难肆虐过后的痕迹……在那时，亡灵魔法就是邪恶的代名词。

“那位大人听完我的经历后，在龙栖殿内思考了很久很久，想到太阳落下、月亮升起。最后她对我说，很抱歉，斩杀八岐的英雄只能有我一个。

“……和她一样，我只能接受。”

白晓没有再说什么。铃音犹豫许久，也没有上前去握住她放在身边的手。白晓不需要这种安慰，三百年过去，心境澄明的她早已将这件事想得通透，不会悲伤，徒留遗憾了。

“她的名字是……”

“她名叫白铃，是我的亲妹妹。”白晓转过头，看向坐在身旁的铃音，“我们都生在出云城，但自幼就背井离乡……我去往龙城学习剑术，她则跟随阴阳师们四处游学，研习亡灵法术。等我们再次见面，已经是十三日圣战开始，出云城化作废墟的时候了。”

“那你们一起旅行，是打算为家乡讨伐亡灵之神吗？”铃音问道。

“是，但也不是。”白晓犹豫着，好像在思考该如何说明这件事，“当时东国一片混乱，那位大人与各城神明都在对抗深渊恶魔，至于八岐，她们只能加以限制，没有余力出手讨伐了。而铃她……我认为她并不是真的想要讨伐八岐。”

“我不懂你的意思……”铃音对这个名字和自己有些像的“妹妹”产生了些许亲切感，她向白晓追问着，想知道更多有关铃的信息。

“抱歉，我的说法有些问题。”白晓摇摇头，“确切地说，她根本不相信自己能讨伐八岐。铃决定动身前往出云城，在我看来只不过是为了寻死罢了。”

“寻死……”

“对于妹妹，我只有一些很模糊的儿时印象……”白晓的声音突然变轻了，“我还记得她跟随阴阳师的原因……她有这样的天赋，而她觉得除去恶灵、安抚死者之事，总要有人去做。我相信铃的这份心意一直持续到了十三日圣战开始，但那时的东国，是不会有人接受她的。”

毕竟那是自结束了神话时代的亡灵天灾以来，东国发生的最可怕的亡灵灾害。人们不理解、不明白……对于这件事，铃音已经了解得不能再多了。

“铃对此心灰意冷，便想以这种自杀式的行为结束自己的生命。”白晓继续说道，“我们那时才刚刚重逢……我不能放着自己的妹妹不管，所以就追着她，一路进入了荒原深处。”

“你说自己追着她……”

铃音不知为何感到有些想笑，但又完全笑不出来。谁能知道讨伐八岐的传奇只是一场意外？根本没人派当时还不是剑圣的白晓深入荒原，走进去的只不过是一个自暴自弃的妹妹，还有一个放不下心的姐姐罢了。

“不过，我其实很喜欢那短短的几天。”白晓说，她居然是带着微笑说的，“铃一开始不愿意跟我说话，后来发现我不打算劝她——或者说，根本不知道怎么劝她的时候，就逐渐愿意开口了。我们聊起了这十几年的事，聊起我们分别之后，都去了哪些地方，遇到了哪些人。当然也聊起了我们共同生活过的那个地方，已经被毁灭了的出云城……”

白晓有些出神，她握着自己的剑，看着火焰在木柴间跳跃。黑暗之中，两人简直像是坐在一片荒野里，头顶着天空中的月与星。铃音不禁想到，在和妹妹相处的那几个月间，白晓就是像这样和妹妹坐在一起，听那个有些别扭的女孩子聊过去的事……

“……我们在咒诅荒原里越走越深，铃的态度也逐渐改变了。我不知道是哪些话改变了她，但她后来开始翻阅自己的资料，研究该如何打败那个亡灵之神。”白晓说道，用手指了指白铃坐过的那个墙角，“我和白铃能力都很强，她很清楚应该如何对抗亡灵，我只需要听从她的指示，避开危险、和必须要面对的敌人战斗就行。

“荒原外的人们每时每刻都在死去，我们不能坐视不管……抱着这种有点幼稚的想法，我和铃最后真的一路来到了这里，来到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这间木楼里，也许还能找到我们扎营的痕迹呢。”

“我就是发现了这些痕迹，才问阿晓这些问题的。”铃音说。

“嗯。铃音相当敏锐，我应该想到你会发现的。”白晓摇摇头，“真抱歉……我有些怀念过去了。铃偶尔会露出很天真的一面，坐在这个营地里的时候，她说以后想和我生活在一起……像其他姐妹一样生活在一起，住同一间房子，吃一个人做的饭。但这毕竟是战争。”

“……嗯，”铃音很不情愿地接上了白晓的话，“在战争里，没人能保证自己一定能活下来。”

“我们都很清楚这点，”白晓说，“都知道自己明天就可能死在八岐的手下。铃的这些话，只是对某个可能的未来的想象而已。有了这样的想象，我们才能鼓起勇气，面对那个强大到难以置信的敌人。”

“可她最后没有回来……”

“没关系的，铃音。”白晓说道，铃音完全没有想到，居然是白晓反过来安慰听故事的自己，“其中一人死在出云，或者我们两个都命丧于此……其实都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我和铃最后做到了，我们斩杀了八岐，结束了东国的这场噩梦。”

铃音张了张嘴：“虽然确实是这样……”

“八岐最后一定会被那位大人击败，但它早灭亡一天，就会有无数生命因此得救。”白晓看着铃音，她的眼睛里闪着明亮的光，“铃是我重要的妹妹，对她来说，我应该也是不可替代的人，就像铃音和抚子小姐一样。但我们还有别的珍宝要守护，不论是东国、东国的人们、还是承载着我们儿时记忆的出云城。”

“……”

“铃音，我并不为她感到难过。你曾对我说，死者的意志是他们留在现世的回音，而斩杀八岐，就是铃在现世投下的回音——我已让她安息了。”

“嗯，我确实说过……”铃音有些犹豫着说，她没想到白晓会把自己说的话记得这么清楚，“所以听说了八岐复活的事后，阿晓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嗯。”白晓点点头，“回音没有意识，回答他们是生者的事……让死者‘安息’，其实也是生者的事。我早已做好准备，不论咒诅荒原里发生什么，我都会消灭八岐和它的一切。正因如此，我才能以一介人类之身活到现在……法与理回应了我的意志，这是我宝具的真名。”

铃音对上白晓坚定的眼神，久久没有说话。好久之后，她才轻声问道：“但该难过的事，阿晓还是会难过吧。”

“我……不否认。”白晓垂下眼睛，“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死者的声音能传到生者这里就好了。我不否认，我希望铃能再看我一眼，能站在我身边，和我一起面对八岐……但无论我怎么呼唤她的名字……”

白晓没有再说下去。这一次，铃音握住了她的手。曾照耀过某对姐妹的月光，如今也正默默守望着三百年后的另一对搭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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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复活之谜

第二日，塞贡之阳艰难地从东方升起。

咒诅荒原中的一切通常蒙着一层朦朦胧胧的暗色，显得连阳光都像是落了灰一般。然而，处在距“辉光爆心”最近的这座城镇中，日出的阳光完全被笼罩在不祥的辉光中，和夜晚似乎并没有多少差别。

但对于荒原中游荡的亡灵来说，塞贡之阳的日光仍然具备着一定的压制作用。铃音与白晓从营地出发时，正好是它们还未适应日光的短暂间隙。

在废弃城镇的建筑间，白晓像昨天那样抱着铃音，敏捷地用瞬动向东边穿梭。而铃音好像已经习惯了这个姿势，她一边躺在白晓的怀里，一边查阅着抚子展示给自己的一堆资料。

“我们还要多久才到出云？”

“速度够快的话，正午之前应该能抵达。”白晓说道，又沉默了片刻，“……不过，不要指望八岐在白天会更弱便是。”

离开小镇后，大沼泽的痕迹已经完全消失不见，地面重又变得干燥起来。放眼望去，通向出云城的道路边到处都有着零星的树林、枯死的灌木，流过出云、汇入伊川河的那条支流早已干涸，只能看见若隐若现的河床。

然而，这里已经不再像咒诅荒原的外围那样荒凉了。作为三百年前东国的大城市，出云和其卫星城之间交通繁忙，每日都有大量商品进出。自然，在灾难发生的那一天，道路上也还有许多马车。

铃音和白晓这一路便看到了许多。这些在周边城镇的人不比出云城，深渊领主的灾难降下时，他们没能“幸运”地暴毙当场，有的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变为亡灵，有的在辉光下痛苦地死去，还有的人被化作亡灵的同行者活活吃掉了。

无论如何，咒诅荒原将这些惨状定格在了他们死去的那一刹那。当见到一具下半身变成了无数大手，正在用随身的匕首狠扎自己脖子，一脸绝望和惊惧的干尸时，铃音实在有点看不下去，把视线从他们身上收了回来。

“……八岐，为什么会复活呢。”

白晓低声问到，铃音没有回答。如今，已经有两个渠道证实了八岐的复活：其中一个是小队的调查结果，东国最优秀的一批调查员所得出的结论；另一个是万里川茉莉的证言，她身为十二翼天蛇的成员，早就知道八岐复活的情况。

那么，这位已经被白晓斩杀的亡灵之神究竟为何会复活呢？

“我相信你，阿晓。”铃音沉吟着说，“但我还是要确认一下……你当时真的杀死了八岐吗？”

这一次，白晓没有立刻回答“是的”，而是垂着眼睛回忆起来，可见她相当重视铃音的问题。片刻之后，白晓才缓缓开口：

“是的，我确实杀死了它。”

“你是怎么做的？”

“我拼尽全力，伤了八岐的头，斩下了它的一条尾巴。”白晓说道，“随后，我的意志受法于理认可，宝具现世……我得以杀死八岐、将它的头颅全数砍下，身体斩成数百段，再以宝具将八岐的身体和灵魂尽数毁灭……最后，确认亡灵之神的权能消失后，我才动身离开咒诅荒原。”

“……这确实是找不到可能的遗漏之处了。”

「本小姐还挺喜欢她的，做得挺绝啊。」抚子思索起来，「其实，既然这三百年间荒原都很平静，妖精们也能让荒原的面积逐步缩小，那八岐应该确实是死了……死过。」

这个推论总得来说是合理的：八岐被白晓所杀，咒诅荒原陷入沉寂，妖精们逐步缩小荒原面积……随后八岐复活，荒原再度活性化，也就有了今天的事。

“那么，果然还是剩下那个问题了。”铃音最后说，“八岐到底是怎样复活的呢……或者说，八岐到底是什么呢？”

“有人说八岐不是神，只是深渊领主所造亡灵之中最强的一个，”白晓回答，看向遮蔽了东方的辉光，“但我确实感受到了八岐的力量、它所拥有的权能……那是诞生于东国的神明才会有的力量。”

“换句话说，阿晓觉得它也算得上是‘幻想种’咯？”铃音思索着，“那么复活……”

“我知识浅薄……铃音，东国曾有神明复活的先例吗？”

“让我想想……”

铃音思索起来。她靠着契约、聪慧和自身的努力，一年不到的时间就已经成为了强大的人偶师，但知识的积累却难以速成，每当遇到这种问题时，她都不免要和储存了大量数据的抚子讨论讨论。等白晓又前进许久后，铃音和抚子才终于得出结论。

“确实是有幻想种复活的例子。”铃音回答，“但是这些情况都很特殊，一来幻想种的权能本身要具备复活的可能性，二来幻想种本身要足够强，能成为强大的‘信仰源’。”

“信仰源？”

“南希修女和我谈过这个话题，就像美德教会的美德，圣堂教会的圣光一样，巫女们也会信仰神明来使用一些术法，这些只要信仰便能获得力量的对象，就叫做‘信仰源’，在东国的话，偶尔也会说它们拥有‘神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