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偶师小姐不想写日记 第243章

“至少告诉我，到底为什么要……”

“因为，”铃音努力鼓起自己最后的力气，对抚子说道，“游戏就是这样的。或者说，故事就是这样的。”

“那算什么……”

“玩过很难的游戏吗？我打游戏很弱。每次通关的时候，都不敢相信这次自己居然赢了……就是那个意思。”

“……”

铃音已经没什么力气开口说话了，抚子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所引导的代行者。

“我没玩过很难的游戏，我只在你的记忆和知识里看你玩过。”

“啊……对不起。”

“不过我有些懂你的意思了……不管打得再难看，都要坚持下去试试。万一这次就赢了呢？至于结果……等GameOver了再说。”

“嗯。输与赢的境界线，其实没那么清晰。”铃音说道，“也就一步、一刀罢了。”

良久的沉默，只有海面上的躁动隐约穿透下来，向滚滚而来的雨云。抚子胡乱地擦掉自己的眼泪，用还有些发哑的声音问：

“我们该怎么做？”

“用‘再诞’，”铃音说，“把我的身体毁灭，然后重新创造一次。”

“……你疯了吗？”

抚子哑然，琉璃忍不住苦笑起来：那哪里是能如此轻松地说出的话？这并不是先创造一个躯壳，然后再把状态稳定的灵魂转移进去，而是在生命尚存、灵肉一体的情况下，将铃音的身体再造回原来完好的模样。

那何止是要有非人的记忆力与理解力，还需要完全地、彻底地理解对方的一切。只有如此，才能在保证铃音仍然活着的情况下将身体恢复。否则，再诞的能力将会永久地改变铃音的人格与灵魂——最糟糕的情况，则是失手将铃音杀死，然后创造一个有着铃音的记忆，与铃音有着许多不一样之处的全新的人。

那不是符合魔法理论的、可靠的复活方法，而是大陆上许多绝望的“复活”故事的重演。

“……怎么能让我做这么残酷的事……”

“这又不是什么沼泽人思想实验……”

“我们可以用安全的办法，比如造出一个人偶作为身体……或者！或者我先恢复你的左手，然后一步步来——”

“抚子。”铃音轻声说，“黎明快来了。”

“——可我要是失败了！”

“你不会失败的。”

“你怎么能要求我做这种不讲道理的事！”抚子气得哭了出来，“要是失败了，我宁愿死掉算了！”

“可是，理论上你应该能做到的。”铃音摇摇头，“你是阿卡夏创造出来的生命，本来就能像数据库一样记住我的全部。更重要的是……知道我的全部的记忆、全部的灵魂和全部的秘密。你应该做得到的。”

“你就——你就这么相信我？我都不相信我自己——”

“那换一种说法吧。”铃音微微一笑，琉璃试着将铃音的上半身扶起来，让她能更好地说话，“我命令你，抚子——对我使用‘再诞’。好吗？”

“什、什么——”

“不是说愿意当一辈子的附属品吗？那我可就要命令抚子了哦。”

“你居然！”抚子又羞又怒，“居然敢——”

“……说实话，我也很担心。”琉璃说，“我连心都揪紧了。我也不想让铃音冒任何风险……不想看到铃音受伤。看到铃音掉下来的时候，我哭得比抚子都难看哦。”

“……对不起。”

“不过，我相信铃音，也相信抚子。我们三个不就是这样的关系吗？在相信你们之前，我已经做好了冒一切风险的心理准备——就算你们没能做到，就算大家满盘皆输，我也心甘情愿。我就是这么喜欢你们呀。”

“……”

琉璃的话跨出了最后一步。抚子用双手握住铃音的右手，深吸一口气。

“我……本小姐，不对你负任何责任。要是最后把你做成什么史莱姆形状的怪物，你也不许怪本小姐……”

“绝对不会。”

“……”

在“再诞”的作用下，铃音的身体像风化的沙堡一样，化作无数白色的细沙。那细沙之间相互连结和舞动，像复杂难解的谜团、像变化莫测的生命。抚子握着那由细沙组成的云雾，低着头，咬着牙努力着——琉璃从未见过抚子如此拼命的样子，但却无从得知这一切究竟进展到了什么地步。

而此时此刻，抚子却迷失在记忆与秘密的海洋中，不知道该向哪里踏出一步。在自己的意识中，她看见了铃音的头发、铃音的皮肤、铃音的肉与血、内脏与骨头，也看见了铃音的爱、铃音的勇敢与铃音的懦弱。

抚子知道自己记住了。自己记住了铃音的一切。可是——

实在是，太多了。

抚子知道铃音的一切，但却不知道要如何将这一切汇聚到细沙中那个若隐若现的、娇小的黑发少女的身体中。的确，自己是这虚空之海中最了解铃音的那个人，有些秘密，有些连对琉璃也永远不会开口的秘密，自己也全部知道——

可是，这与铃音的一切全无关系。这种程度的再诞需要的是两人完美无缺的、毫无瑕疵的一心同体，需要的是超越一切的心有灵犀。换句话说，抚子必须知道——也必须明白，自己该由拼图的哪一个部分开始，重新将铃音的生命拼凑完整。

到底要如何在浩如烟海的细沙中，找到能作为锚点的那一粒呢？是离开结界前铃音对自己喊的“那就逃跑”，还是海边小屋里自己像个撒娇鬼一样抱着铃音哭泣，或者是在灰烬飘飞的教堂中，对铃音说的那句“我全都知道”？再或者是更久以前，自己请铃音看看夜晚那灯火明亮的月沙城，或者是自己亲口将自己的名字、自己那偷来的“抚子”二字告诉铃音的时候？

自己要怎么才能把这一切化作形体呢？

没有一粒沙子能将这一切串在一起。无数的一切像流沙一边从她指尖流过，抚子拼命想要攥住手中的沙子，却感到铃音的存在正在渐行渐远。她几乎要哭出声来，几乎想要就这样放弃了，什么契约、什么找到有趣的契约者，全部都是——

有趣的……契约者。

不知是不是因为从海面上照来的黎明前的天光，抚子仿佛在细沙中看见了什么。像是日光被厚厚的窗帘挡住，像是昏暗的房间中、只有显示屏上的word界面散发着的白色的光。鬼使神差的，抚子问到：

“……你是无趣的人类吗？”

你是谁？

“……不知道。那你是谁？”

不知道，我忘记了。

“你在看什么？”

不知道……我忘记了。

明明在说着有关忘却的话语，记忆却如同潮水般涌来。那是在陌生世界漂流的、对自己的存在感到怨恨的记忆，那是看见某个死去的编辑守望着某个故事的记忆，还有——

那是自己获得名字，与无名的游魂签订契约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记忆。

远在，月神的视界之外。

“‘不过，这是个好故事。’”抚子轻声说着记忆中的话，“‘所以我觉得这样就好，女主角就叫抚子就好。’……对吗，铃音？”

细沙飞速汇聚成熟悉的形体，那是仿佛从未受过伤害般的白皙纤细的少女。在脑后扎起的黑色头发，暗红色的漂亮眼睛，我见犹怜的面容，还有含蓄可爱的身躯——就连那身巫女服，也像是游魂第一次从卧室中醒来似的完好无损。

下一刻，铃音有些惊讶地屈伸着自己的手指，就连今晚被过度使用的“门”的力量都回归了原状。抚子连擦掉眼泪都来不及，就笑着对面前的铃音伸出手：

“我们一起走吧。”

“……嗯！”

在月沙海的深处，法与理的丝线微微颤抖着，规则的波纹也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开来。琉璃低下头，看见自己腰间的“雷切”正与法与理之中的回响相互共鸣。

“这，是……”

第一百五十一章 连接虚无

从深不见底的深渊之中，有一把熟悉的武器正在向上漂浮。

那是被“异常”掷出，洞穿了铃音心脏的幽显一心。纵使被如此粗暴的对待过，幽显一心仍然如刚刚被锻造出来的那天那样，完美、纤细而优雅。铃音向它伸出手，产生了与第一次见到它那天时一模一样的错觉：自己无法握住它，它只不过是个没有实体的幽灵。

但并非如此。铃音的手心碰触到了剑柄，随后用整只手掌切实地握住了它。本能的，抚子也向它伸出手，与铃音一同握住了幽显一心。与此同时，法与理的丝线忽然向四周散去，幽显一心那幽灵般的刀锋刹那间变得无比沉重、无比真实，在这月沙海的深处，幽显一心的刀锋只是静静地散发着明光。

“宝具……”琉璃轻声说，她举起正在与幽显一心共鸣的雷切，刀身相互碰撞，法与理的回音在世界深处回响，“而且……并不是铃音或者抚子一个人的宝具。”

“……这是两个人的宝具。”

抚子回答。铃音与抚子一同握着刀柄，什么也没有说——在和抚子一起握住刀的时候，她就已经全明白了。意志也好、名字也好，铃音已经全部都明白了。

那是超越所有悲剧的“复活”，得到法与理认可的证明。

“——要赢。”

铃音说。

“那是当然的，本小姐都那么拼命地修复你的身体了，现在就算你想逃也不允许你逃的！”抚子慌忙握住了铃音的手，“还有，琉璃！”

两人一同看向身旁的琉璃，琉璃顿时有些慌乱。她用手指了指自己，犹犹豫豫地问道：“怎么了？”

“……当，我的人偶。”铃音轻声说，语气里七分心虚、两分恳求，还有一分决心，“我的意思是……做我的巫女，我的神使，或者我的契约者，我的使魔……必须要这样才——呜？！”

琉璃捧住铃音的脸，阻止她继续解释下去。琥珀色的魔力光在琉璃身旁弥漫，铃音反射性地挣扎着，可琉璃只是保持着这样的动作、绝不松手。魔力光化作符咒、也化作散落的鸟羽，良久之后，铃音才红着脸闭上眼睛，主动回应起琉璃的仪式——“门”的力量被分出一部分，与琉璃的灵魂融为一体。

“……呼。”琉璃只是微笑，“这样，我就是铃音一个人的巫女了。”

“琉、琉琉琉琉琉琉璃——”

“那是千鸟家向海蛇神宣誓的符咒。海蛇神不会回应千鸟家，所以那只是单方面的宣誓而已。但铃音却回应我了，好开心。”琉璃捧着铃音的脸，不让对方移开哪怕一点视线，“从今往后，我就是你一个人的‘千鸟’了。可要好好对自己的巫女负责哦，我的神明大人。”

“可可可可可是那个这个——”

“不要问‘为什么’这种不解风情的话，”琉璃把手指抵在铃音的嘴唇上，自己的脸也有些红了，“……看见铃音受伤的样子后，我有点……有一点不安。请让我从铃音那边讨回这些不安吧。”

“本小姐知道你们两个还要谈情说爱一会儿，”抚子笑眯眯地撑着脸，她的话让铃音和琉璃顿时分开，满脸通红地跪坐在气泡中，“不过，黎明快要来了。”

抚子指了指从海面上投下的天光，那光正在变得越来越明亮。铃音赶忙拉着琉璃的手站起身，抚子也迅速消失在铃音的灵魂中。头顶的天光越来越近，琉璃和铃音相互点点头，再次离开海面，回到天空之中。

月沙海上的狂风暴雨已经停了下来。塞贡之阳将光辉投射到天空中，即将回到等待自己许久的世界上。尸群消失了，符号树的树冠像失去了树叶一般干枯，只有那两只破败的巨手，在注意到铃音和琉璃回到空中后，又一次握住了那把锋利的符号镰刀，用镰刀的刀尖在学院的结界上拖曳着。

“我要怎么做？”琉璃问道。

“和原来的计划一模一样。”铃音一挥手中的幽显一心，“我来为琉璃开路，琉璃只要给它致命一击就可以了。”

“全力就好吗？”

“嗯。我会保留剩下的那一小块的。”

攻击毫无征兆地来了。符号树挥动镰刀，像收割稻穗一般向铃音与琉璃横挥，而琉璃迅速将雷切架在身侧，以左手抵住刀刃，硬生生挡下了这一击。下一刻，镰刀与琉璃全部消失，雷光与符号在月沙海上斩出无数耀眼的轨迹，而铃音则以幽显一心的刀尖指向符号树，在即将到来的黎明的天光下，她与抚子一同高声说出宝具真名——

“此剑名为‘幽显一心’。真名——‘幽显一心’。”

从境界的另一端，传来悠久虚无的回声。仿佛有人刹那间便跨越了千年、跨越了虚无与现实的境界线，来到了这个世界上。铃音用力一挥剑刃，将剑尖指向月沙海的海面——足以用肉眼看见的、庞大的扭曲之门在海面上形成，而一只几乎与岛屿有着相同规模的、巨蛇的头部，正在从那门的另一端缓缓探出。

那正是“雏”。被幽显一心所指着的雏，正如同神话中环绕世界的巨蛇一般，悠然地在月沙海之中漫游。如果说“巨大”本身就是威胁的话，那与逆向生长的世界树一般庞大的“异常”，在这仿佛来自深渊底部的怪物面前，也无法称得上是威胁了。

铃音缓缓地、艰难地移动着剑刃，水流的虚影在剑尖飘荡，被宝具所指的雏也随着铃音的动作张开巨口——如果它愿意的话，甚至可以将岛屿整个吞下——像是在应和它的呼唤一般，无数连接天与地的水龙卷凭空出现，像是支撑世界这座宫殿的巨柱。

异常的那两只巨手被那些水龙卷所拖拽，一时间无法做出任何反击，被琉璃斩出了数十条巨大的伤口。为了阻止铃音的动作，符号树上竟裂开一个血盆大口，将弥漫在四周的符号海洋全部聚集在面前，化作一团扭曲混乱的黑色太阳——

“抚子！”

抚子在铃音的面前现身，铃音将剑尖从“雏”的身上移开，指向自己面前的搭档。像是能环绕世界般的巨蛇顷刻间变回原本的形态，用身体护卫着操控自己的主人；而在抚子的身旁，不管是空气、落雨、天光还是魔力，全部被不断地分解成白色的细沙，又组合成全新的物质。漆黑的太阳化作符号的洪流，而那些白色的细沙全数汇集在抚子面前，一时间竟连天空都遮蔽了。

“再诞，‘环龙衔星之城’。”

东国的首都——龙城的城墙在抚子面前轰然建立，符号束轰炸在那面墙壁上，一时间天空被黑与白两种力量完全占据，连星与月都看不见了。但对峙只有片刻，当两种力量消散时，龙城的城墙居然被轰出一个巨大的缺口，而符号炮也逐渐消散，回归到周围的符号海洋中。

“抚子，换人！”

“本小姐本来就撑不住了！”

捂着右手的抚子重新化为灵体，铃音用力一挥剑刃，指向天空。剑尖上的白色细沙划出一道虚幻的轨迹，随后逐渐燃烧成幽蓝色的火焰。在地平线的远处，一道巨大的裂痕出现，幽蓝色的火焰向着天空蔓延，而铃音只是高举剑刃，呼唤着自己的人偶：

“门啊——打开吧。”

在足以让人短暂失明的火光中，幽蓝色的鸟类从虚无中现身，用自己的双翼遮蔽了整片天空。它只是优雅地、温和地扇动翅膀，将幽蓝色的羽毛洒向空中，让整个世界都被浸没在幽蓝色的晚霞中。铃音能感到月火的面具正在境界后微微悸动——那神话般的景象，几乎与传说中摇篮时代不死鸟燃遍天空，将湮灭之门烧尽的场景一模一样。刚刚结束攻击的符号树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抗，不死鸟便如同幽灵穿过墙壁一般、毫无阻碍地穿过了树木。

巨树在神火中熊熊燃烧。组成它的无数尸体向天空伸出手，绝望地惨叫挣扎。在那穿透灵魂的惨叫声中，铃音仿佛听见了“异常”的声音——有关阿卡夏、有关稻穗战争、有关故事——

“早就说过，”铃音大声喊道，把脑中那些烦人的声音全部驱逐出去，“要把那棵树给烧掉的吧——琉璃！”

就连那两只巨手也无心与琉璃战斗，它们抛下了镰刀，在火焰中痛苦地蜷缩起来。琉璃沉下心，面朝着那棵树在空中站定；而铃音则让天空中的神火熄灭，用剑尖指向琉璃、指向自己的巫女。

在剑尖处，雷光与鸟羽一闪而过。

“真名，‘境界裁断’。”

世界凝固了。一时间，整片天空像是被封进水晶一般静止不动，不论是火焰、巨手或是下坠的镰刀，全部都被静止在了时间中。只是下一刻，这块水晶被从中间整个切断，上半部分的世界像是半块水晶一般，竟沿着斜面缓缓地下滑——

法与理随后便自我愈合了，但从中间断裂的符号树却再无恢复的可能，彻底“死去”的符号树开始迅速的凋零，化作一团团由混乱符号组成的云雾。那云雾中浮现无数熟悉的、或是不熟悉的符号，像是铃音曾见过的、坏掉的电子屏幕。在最后一刻，铃音取下脖子上的小瓶，出现在了正在消散的巨树前。

“铃音——”琉璃喊道。

“铃音！”抚子大声提醒，在地平线的远处，一对耀眼的、威严而不可侵的银翼正在与塞贡之阳一同升起。世界之长子的威压竟将整片月沙海给镇平，海面上连一丝波纹也无法看见。巨龙的身躯逐渐接近，铃音绝不允许在最后一刻出现变数，她果断地用魔眼扫视符号海，在其中找到了最后的、被神火环绕的小型球体。

“抓到你了。”铃音轻声说，幽蓝色的神火消散，那核心立刻开始活动起来，它的表面裂开，一根细小的幼苗迅速探出头，飞速地开始向下生长，似乎要重新成为那株庞大的符号树。但为时已晚，铃音迅速将它封入瓶中、盖上盖子，种子的生长过程立刻停止了，只能无助地悬浮在小瓶中心，缓慢地旋转着。

“怎、怎么样……”铃音急切地说，她用手捂着因为紧张而剧烈起伏的胸口，寻找着抚子的身影，“抚子，你没有——”

“没有。”

抚子出现在铃音身旁。在她的身旁，铃音仍然能感受到“契约即将完成、跨世界航行即将启动”的那种气氛。属于心之妖怪的、充满秩序感的两种符号偶尔还会在抚子的身边浮现，可即使黎明到来，巨龙的银翼从天边掠过，属于异常的符号也逐渐消失，“向导”却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铃音看了她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扑过去，和抚子抱在一起。

“哦？终于感受到本小姐的好了？”抚子笑着拍了拍铃音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