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偶师小姐不想写日记 第85章

第二天早上，帐篷里只有铃音一人。铃音感到有些怅然若失，她发现自己变得不习惯醒来时没有被琉璃抱着了。在这种状况下，连琉璃对自己动手动脚的行为都变得有些让人怀念了。

“早上好，小铃音。”她拍拍身旁的人偶，「早安，抚子。」

帐篷外有人的声音。铃音走出门时，发现千鸟悠坐在熄灭了的篝火旁，静静地端详着自己的短刀——看来悠醒来时把这把刀“借走”了。清晨的峡谷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能从天空那一道狭窄的夹缝中看见天光。

白发少女似乎也没有用眼睛看那把剑，她只是抚摸着剑身，不知在想些什么。铃音往灰堆中丢了几根木柴，随口念出解读，重新点燃了营火。

“悠小姐，琉璃她……”

“千鸟很早就离开了，她让我转告你——她想一个人走走，让你不要担心。”

“……这样啊。”

铃音叹了口气，她坐在悠的身旁，看白发少女研究那把短刀。许久之后，悠才收刀入鞘，将它归还给铃音。

“这把刀好像是矮人锻造的。”

“是的……我是在上原城一间矮人的铁匠铺买的。”

“恐怕性格还比较暴躁，不准一般人随便碰自己的武器吧。”悠微微一笑，“它经历了很多东西，甚至曾沐浴在荒魂之火中，已经染上了你的气息。”

“我的……？”

尽管悠亲口说过她的天赋，但看她这么随意地将自己的经历讲出口，铃音还是有些吓到。白发少女稍稍打了个寒战，铃音赶紧把营火升得更大了一些，顺手取出锅和食材、准备为她熬一锅汤作为早餐。

“我们来谈谈驯服神火的事。”悠说道，“你应该也做过一些努力吧？最简单的，假如你真的控制住了神火，准备它转化为你自己的力量——那时你会怎么做？”

“按照教授教我的方法，我要‘赋予它形体’。”铃音说，她说完才意识到这句话可能会让外行人一知半解，赶紧补充道，“简单地说，就是寻求一种意象，通过这种意象来让它变得完整……比如这样。”

一盏酒杯出现在铃音的手中，她将其中的影子倾倒而下，那液态似的影子还未落地，就飘散成许多蝴蝶，落在铃音的指尖。

“‘影子’变成了‘蝴蝶’。”悠轻声说，“我曾听老爹提过东国的人偶师，不过像这样完全处于灵态的人偶……着实罕见，这真是优秀的作品。那你的意思就是，一但你能将神火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就打算通过这种方式，将它转化为你的人偶，对吗？”

“是这样，我会需要用到在学院里学到的知识……不过我还在努力设计它的结构。”

“有方法总是好的。”悠点点头，“再之后，就是让你学会能压制神火的空明之心了。”

“空明之心究竟是什么？”铃音有些急切地问道，追寻了这么久，她总算能从某人口中听到答案了。

“无念无想、无我之境、明镜止水、剑心澄明。它的名字有很多，但归根结底，是一种持剑者自己的超越之境，是她在理解自身意志之后给出的一个‘回答’。”

“回答……？”

“正是。明了自身答案的持剑者，挥剑时就是自身意志的表现，是自身意志的代言者。除了持剑者以外，没有人能干扰她，没有任何事物能将之动摇——因此，将不会有任何东西可供神火燃烧。”

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燃烧。铃音咀嚼着这句话，忽然明白了悠的意思：神火以魔力和灵魂为食，依存于灵魂与意志，因此灵魂的波动、意志的变化就会带来火焰的变化，一但火焰变化，暴走就不可避免。为此，她必须找到一个自己的“答案”，一个不会让自己产生任何动摇的“心”。

这就是“空无”，空无并非是“什么都不去想”。真神奇，铃音想到了幽灵花所说的“阴”与“阳”，尽管这听起来和悠告诉自己的完全是两回事，但却同样导向了一个确定的答案。

“你想明白了。”悠微笑着说。

“那我该怎么做呢？”铃音问，“我要怎么才能得到自己的答案呢？”

“我来帮你吧。”悠站起身，向着峡谷外走去，“正好，为了完成千鸟家的委托，锻造出适合你的剑，我也需要多了解一点雨宫小姐。这两件事就放在一起做好了。”

“悠、悠小姐！”

“怎么了？”

“汤还没煮完呢……”

卷三 逝者的回音 : 第四十章 另一个意志

她们总算返回了锻造场。

琉璃不在。和悠回来的路上，铃音没有看到任何她留下的踪迹。铃音隐隐有些担忧琉璃，但也知道她此刻最需要一个人静一静，只得暂时将她的事放下，希望今晚能在床铺上见到对方。

而悠已经累坏了。将她小心翼翼地带回小屋后，白发少女一觉睡到傍晚才醒，在这期间，铃音只得坐在她的小屋里，帮忙照顾睡得不算安稳的悠——她的身体冷得有些吓人，若不是睫毛还在轻轻颤动、胸口还在起伏，铃音简直要以为她已经死了。

铃音施了几个法术，让小屋变得暖和了不少。那之后，她就守在悠旁边，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补习自己的魔法课——连悠什么时候醒来的都没注意到。和她睡着时一样，白发少女醒的时候也是无声无息的。

“雨宫。”

“……哦！”铃音吓了一大跳，“悠小姐，你什么时候醒的？”

“刚刚才醒，现在是什么时候？”

“已经下午了……你身体还好吗？”

悠点点头，但脸色还是很差。铃音早就准备好了食物和水，递到了有些惊讶的白发少女面前。看着她小口进食的样子，铃音没来由地升起担忧之情：总感觉自己要是不照顾她，悠隔天就要被送进医院了……

趁着还未日落，悠带着铃音离开了小屋。琉璃到现在还未出现，而登上月岩山以来第二次，铃音进入了悠的锻造场。

又一次来到锻造场中，铃音发现这里的环境和上次已经大不一样了。原本还算空旷的锻造场如今堆放了许多奇异的矿石，让空间变得狭小了不少，而那个巨大的火炉正在冒着火光，似乎已经燃烧了许久。

“这是在做什么？”铃音问。

“处理原矿。”悠说道，低头检查了一下炉中的火焰，然后满意地离开了——似乎火焰的温度并未让她失望，“要锻造出刀剑，必须要将原矿锻造成钢铁。以前这项工作非常辛苦，不过我们有了魔法师和炼金术师……”

悠没有再管这些，她从身旁的墙上取下一把打刀。这把刀的弧度优雅而实用，两朵魂之花的纹章印在上面，显然是冬樱神社委托她锻造的。

“这是巫女们要的刀？”

“是的，冬樱巫女要的刀不是一般的刀。从书上看，她们的刀匠会将某种魔法的力量融入刀刃之中，让其能断冰破雪……”

悠一挥刀刃，指向了铃音。

“正好，我就借此机会试试这把作品吧。”

“悠、悠小姐，”虽然对方没有敌意，但铃音还是感到了莫大的压力，“你不会是打算跟我切磋吧……我是个人偶师啊，人偶师。我根本不会剑术，只知道一些防身用的动作……”

“你误会了，”悠微笑道，“请你与我过招不是为了分个高下，而是希望更了解你。”

“更了解我……？”

“剑术会传达很多东西。对战中自然展现的那些战术思路，会传达一个人的人格、智慧和意志，所以很多剑士才会说‘剑会说话’和‘用剑来告诉我’。当一些意志无法诉之言语时，剑要比语言更有力。”

“就像魔法牌吗？”铃音突然来了这一句，“我有个朋友，她也说可以从打牌里感受到别人的想法。”

“我并不懂魔法牌。不过我幼时在鸣神庭时，曾听那里的术者说：真理一通百通，万法殊途同归。”悠如此回答，铃音总觉得这句话在哪里听过，“总而言之，为了帮你寻找属于你的‘空无之心’，为了锻造出适合你的剑——我需要更了解你。用剑来告诉我吧，雨宫铃音。”

“……叫我铃音吧。”铃音苦笑了一声，知道这事不可避免了，“事先说好，我能全力以赴的时间很短……”

“那就够了。”

铃音将阴影倾倒在地面上，蝴蝶们化作不可见的细丝，缠绕住了她的身体。少女闭上双眼。她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逐渐下沉，沉入灵魂的深处……

她睁开眼，“人偶”铃音站直身体，没有拔刀。

“全力以赴吧。”悠说。在莫大的压力前，即使人偶都利用一切自己能利用的力量。

「抚子。」

「真不习惯和这样的你说话。」抚子哼了一声，「准备就绪！」

是白发少女率先动了。她手提长刀，一步步向铃音走来，而黑发少女一动不动，无光的双眼等待着对方的进一步动作——这就是她一向的战术，通过防守来找到机会、打出反击。

「左！」

本打算反击的铃音被抚子喝停，她立刻变向，转向悠真正发动攻击的位置。然而悠只是将手向下一收，就躲过了想要攻击自己手腕的刀刃。

“再来。”她说，铃音本能地收剑格挡，然而抚子立刻注意到了悠更进一步的意图。

「小心脖子！」

铃音侧过剑身，想挑开悠的剑锋。但悠的剑轻轻一压，就绕过了铃音的短刀——在短短几秒钟后，那把冬樱神社的刀就指向了少女白皙纤细的脖颈。

“结束了。”悠说。

短短两剑，铃音就被悠彻底逼入了死路。铃音的意识回来了，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差点软倒在地面上。被影之丝线控制的身体的速度要远超平时的自己，但在刚刚的战斗中，她也不免产生了一种错觉：即使全力以赴……

「……我们和她的差距有点太大了。」

「没、没关系，不是抚子的话，第一剑我就已经死了。」

“这太奇妙了，”悠轻声说，她将剑放在一旁，“我能读到你的意志、你的想法。但却有另一种力量在帮助你……有另一个意识在你的体内，一个连灵魂都不是、连活着都算不上的意识……”

“你、你怎么？！”

没有任何一个词语能形容铃音此刻的心情，她感到自己藏得最深的某个秘密被揭穿了，哪怕是塞西莉亚，也只看见铃音和某个弱小的存在拥有奇妙的联系，不知道抚子此时此刻就与铃音同在——只有两剑！自己只和悠过了两剑！

而少女面前的剑鬼只是微微皱起眉头，那个表情就像是在说：那么，果然就是这样咯？

“他——不，是‘她’。她对你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雨宫铃音？”

卷三 逝者的回音 : 第四十一章 必须回答的问题

抚子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

雨宫铃音发现自己答不上这个问题。

对她来说，抚子是一个永远不会被发现的秘密，是最安全的避风港，也是让自己能在异世界安身的锚。她已经对抚子的存在如此习以为常，以至于连抚子不在的日子都想象不出来了。

这太不可思议了。铃音怔怔地看着手中的剑，抚子想要在她耳边说什么，却和铃音一样开不了口。如果没有抚子，她会怎么样？如果自己在心里向某人发问，却得不到任何玩笑、安慰或批评作为回应，她要怎么办？

如果魔法牌大赛前，没有人对自己说“输了也无所谓”？如果调查那些强盗的时候，没有人让她不用担心？如果没人和她一起面对若叶？没人和她一同见证水月与海云的重逢？妖精和月神的巡礼？还有在她最脆弱、最迷茫的时候，如果没有一个人告诉她“我从你身上学到了很多”的话，过去的日子会变成什么样？

抚子知道的太多了。她知道铃音知道的一切，世上再也没有人比她还要了解铃音。但铃音只知道抚子很重要。抚子不可替代。然而，她却说不出抚子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不知道。”铃音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了。

“抱歉，窥探了你的秘密。”悠轻声向她致歉。

“不……我只是有点吃惊。”铃音摇摇头，她知道自己在说谎。在悠说出抚子秘密的那一刻，铃音感到自己的某种东西被抢走了，像是小孩子被抢走了玩具。她很厌恶这种感觉，但又没法不承认那种失落。

她没法否认。哪怕是面对知晓抚子存在，知晓自己与抚子约定的琉璃，铃音也没有说出“抚子活在我的灵魂之中”这种话。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对这个答案感到羞耻，或者不愿意将抚子的秘密告诉别人，像藏着一块宝石。

是的，说不定塞西莉亚也知道抚子的存在，只是体贴地没有说出口罢了。

悠只不过是将它说出口，为什么铃音会感到如此动摇？

「……铃音。」

抚子轻声呼唤她的名字，但铃音没有回答。

“我明白了。”悠说道，“来吧，铃音。我们该继续了。”

“继续……什么？”

“我们还有一桩交易要完成。”白发少女说，“你替我夺回‘原型’，我教会你压制神火。但现在的你不是老爹和雷之狐的对手，你需要修炼，你还不够强。”

“不够强？”铃音问。

“是的。你还没有强大到足以压制神火，足以拥有那种空无之心。”千鸟悠摇摇头，“从明天起，我要你每天来锻造场看我锻刀，你一有空，就要进入刚刚那种状态。”

“你是说，我把自己当成人偶来控制的那种状态？”

“是的，通过将意识沉入灵魂深处，你能真正平静下来。”悠握住了铃音的手，铃音只感觉对方的身体又冰又凉，“这很好，绝大部分剑士要花很多很多年才能找到这种状态，才能真正开始质询自己的内心。而你已经有了一条捷径。”

铃音看着悠墨色的眼睛，她觉得自己没有在看这位白发少女，而是在与抚子对视。铃音和抚子相对无言，她们互相信任、互相学习已经很久很久了，但事到如今，她们好像才真正正视对方，正视这位可能会陪伴自己一生的伙伴。

当天晚上，琉璃回到了她们在锻造场的小屋。虽然她们躺在一起，但床上的三人却都有自己的心事，因此只是互相道了晚安，就自顾自睡去了。

和昨晚一样，她们今晚也没有相拥入眠。

第二天清晨，琉璃又一个人消失了，只留下一张让铃音不用担心的纸条。铃音收拾好心情，独自一人前往了千鸟悠的锻造场。

悠比她起得更早，而且好像已经用过她那寒酸的早餐了。铃音到达锻造场的时候，她正戴着那只继承自千鸟将晖的手套，看着空气中悬浮着的几块钢铁。

“坐吧。”白发少女说，似乎早就注意到了铃音。

“我需要做什么？”铃音问。

“只需要看着我锻刀就好。”

“这就是帮我‘修炼’的方法？”铃音追问，悠只是笑。

“等到可以的时候，我会再与你比试一次的。在那之前，你只要看着就好。看我锻刀的时候如果有什么问题，你也可以发问。”

见悠这么说，铃音只好在她指定的一张小木椅上坐下。

“你还让我维持人偶的状态……”

“是的。”

“可我不能维持太久，”铃音皱起眉头，“要是维持太久，我就控制不了那种状态了。”

“那就尽量维持久一点。坚持不住就解除状态，然后再来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