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隅屋檐
“我……当然。”
苏恩扬笑着说,但话语牵动着伤势,让他的声音虚弱,她看着梦娜坐在病床边,浓郁的汤气弥漫在空气里。
她的动作些许是有些笨拙的,伯爵对她的爱护甚至到了溺爱的地步,她没怎么接触过这些,也不太会照顾人。
“我亲自熬的哦,熬了很久的。”梦娜端起汤匙。
苏恩扬看着女孩的动作。
“那……”
“不许说难吃。”
“我自己可以。”
他伸出手想要接过,但女孩的手向后缩了缩。
苏恩扬有些无奈。
“医生说你伤到了肺,不能说太多话,所以不许反驳。”
情窦初开的少女总是有许多美好的幻想,但这些幻想却令苏恩扬感到越发愧疚和亏欠。
他最终没有绕过女孩的执拗。
“爸爸也真是的,明明知道很危险,还让你去处理工业区的事。”
“您错怪伯爵大人了,小姐,是我请求伯爵让我去处理的,大人和您对我很好,我……无以为报,我想为大人做些事,也希望工业区能平稳下来,少发生一些冲突和坏事。”
“你又在骗我。”梦娜瞪了苏恩扬一眼:“爸爸都和我说了,是他让你去的,他还说……唔。”
女孩的话说道一半停了下来,她的脸上扬起一抹绯红。
苏恩扬明白了什么。
目光变得温和下来。
梦娜伸手握住了他放在病床上的手掌,在那份温暖触及之前,苏恩扬微不可查的缩了缩,但女孩却紧紧握住。
“小姐?”
“我有些怕。”梦娜看着他:“听到了受伤之后我就有些怕,我怕自己会再也见不到你,会像失去母亲那样也失去你。”
苏恩扬沉默下来。
“我很抱歉,……梦娜,是我让你担心了。”
女孩明亮的青色眼眸像是最澄澈的天空,卡兹戴尔不该有这样的眼神,不,卡兹戴尔本该有这种眼神。
苏恩扬忽然想起了广场上那些被吊起在木桩上充当警告的尸体,想起一路走来,他们为此而做出的努力,那些牺牲死去的默默无闻的人。
“我向你保证,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陈默也看到了苏恩扬想起的景象。
比邻广场的某间房屋内,他站在窗前,身后站着卡尔和赫德雷。
工业区头顶永远阴霾笼罩不见天日的天空。
第九章 变局之争(五)
“那是一周前那场混乱爆发后被抓到的人,他们的名字,从左到右我都记得,工业区里有人背叛了我们,会议前我们的消息被出卖给了市政,如果不是苏恩扬,我大概……也会是吊在那边的一员。”
卡尔的神情有些灰暗,他们猜得没错,上层不可能没有半点反应,苏恩扬只是其中之一,而伯爵的举动说不定也是一次试探,自从那些流传的理念在工业区产生了反响之后,自然会被有心者关注上。
他们提前拉拢了一批人,做着如同卡尔这些人正在做的事,工业区并非是铁板一块,而理念和所谓的同一个期望,在卡兹戴尔,对于某些早已对此境遇不抱任何希望的人而言,比不上现在的利益来的倾心和诱惑。
这是很常见的问题,它诞生与人心贪婪与不一而足。
陈默早有预料,事实上就如同许多“秘密集会”一般,或多或少总会出点岔子。
“辛苦你们了,卡尔,这里的事和他们的功绩,我会亲自向殿下汇报。”
陈默收回目光,以他如今的目力能够十分清楚的看到那些挂在广场上的尸体,他们被蒙住了头,像是展览品般被挂在风里,也挂在每一个敢于反抗的人心底。
那其中有父亲,兄弟,朋友,恋人……他们的身份可能不一而足,他们也可能牵挂在某个人的人生,但现在他们都死在了这里,即使死后尸体也不得安生。
“我想要的不是这些,一枚奖章?一个嘉许?几句好话,这能换回来什么?我们并不怕死,他们也死得其所,从加入巴别塔起,我们早就有这个准备。”他握紧拳,直视陈默:“大人,我只有一个请求。”
“请说。”
“他们为我们而死,如果可以,我希望能亲自接他们回来。”
“我理解,不过要等到这里的事结束之后。”陈默回答。
“有您这句话就够了。”
“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卡兹戴尔的英雄,他们理应得到萨卡兹和这座城市的尊重。”陈默说:“我会让他们回来的,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披上我们的旗帜,得享属于他们的安宁,这是他们应得的。”
卡尔愣了愣,他似乎没有想到陈默会这么回答,英雄,好遥远的一个词语,不管是他还是赫德雷都对这个词有些感到陌生,他们没想过自己还能离这个词如此之近,在卡兹戴尔,死了就是死了,失去呼吸,死在某个角落,死的默默无闻,不比虫子好多少。
“如果是这样,那我也有点期待自己的死亡了。”卡尔松开手,他微微笑了笑,那笑容里多了一丝向往和迟疑。
他们不怕死,每个人都会死,这在卡兹戴尔是非常常见的事,但如果能够死得其所,能够死的并非毫无意义一文不值,那谁又不希望呢。
他们以前只是没得选。
“您真能做到?”他还是有些不太相信,不仅是他,连赫德雷的目光都不由放在了陈默身上,静静等待着他的回答。
陈默知道他们在顾虑什么。
“我不敢保证。”他说。“但我会以自己这条性命发誓他们的血不会白流,不会被当成战争的筹码,更不会被轻易辜负。”
陈默很少向人保证什么,但他从来说到做到。
他从卡尔眼里看出了一丝迟疑,很明显这位工业区的负责人之一对他的回答抱有审视,虽然他做了些许掩饰,但他对此并不擅长。
比狐狸差远了。
这很正常。
人与人之间向来无法轻易给予信任,更何况是深陷战火中的萨卡兹们。
“你也许会觉得我是故意这么说,好拉拢你,就像那些贵族一样只是收复人心让你为我送命的卑劣说辞。”
陈默看着卡尔,没等他回答。
“我……”
“不用否认,这没什么,我的确抱有类似的想法,我不否认这点,但同样卡尔,我心里也真有这种念想,且不论你是否愿意相信我的说辞你都得为我效命,我只是将我会做的提前告知了你,你们有权利知道自己是为何而赴死。”
“您还真是……其实你大可说自己能够保证的,至少这样好听的多。”
卡尔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面前的这位大人太过另类,说成坦诚吧,但卡尔心里清楚那些大人物可不会关心自己这种人的想法。
“我们的大人是有些不拘一格?”
赫德雷忽然出声问,他早就认出了这位左眼有着一条伤疤的男人的身份,曾经赫德雷的小队为巴别塔运送过一次物资,那时来接应他们的就是卡尔。
赫德雷记得很清楚,卡尔的人提前干掉了他们的暗哨,如果不是他们毫无敌意,赫德雷那次就得吃大亏。
“萨卡兹的大人物可不会关心我们的想法,赫德雷,他们只会通知我们什么时候该做什么,然后死在哪里。”
卡尔稍微收敛了一下情绪说,这位佣兵多数时候都是严肃的,给人狠厉寡言的感觉,他不太擅长说【>$
“因为大人不是萨卡兹……”
“这与是不是萨卡兹没有关系。”卡尔说:“那些大人们只关心他们的利益,他们不会将卡兹戴尔真正放在心上,更不用说是我们这些人,我们这些人的生死对他们而言只是一些臭虫的死活,只要不影响他们,根本无关紧要。”
赫德雷叹了口气。
“所以殿下的理念才会如此让人敬重。”
“但殿下也因此被他们排斥,因为殿下想要给更多萨卡兹自己选择的自由。”卡尔说,目光落在陈默身上。
“我们萨卡兹支付不起自由的代价。”
“你是希望我反驳你吗?”陈默问。
“我只是想听听大人您的看法。”卡尔没有争辩。
“……我倒是认为,你们萨卡兹一直在支付你口中所谓自由的代价,但你们还不够彻底,我认为自由不该靠别人给予,如果你们真想要,大可自己去争取。”陈默说,又问:“你们不正在这么做?”
每个活着的人都应该有一段故事,不用刻骨铭心,也不用伟大光正,故事里涉及了他的人生,即使最后活着的人成为了冰冷的墓碑,他的故事也留在那些还活着的人脑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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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晶纪元1091年4月1日
10:A.M
天气/阴
这是值得被铭记的一天,尽管在这天之前,这座巨大的工业区里发生了诸如偷窃,告密,勒索,抢劫,杀人,行贿,各种各样阴暗残忍而又无人问津的一幕幕。
后来陈默也见过了曾让赫德雷记忆犹新的那幕。
在车站前堆积如山的尸体,人们的身躯就像倒下的麦田被箭矢,火炮和法术无情的收割着鲜活的生命,从身体飞溅出的鲜血,在晦暗的天空下将整个视野都染成了一片猩红。
猩红中举着那面巴别塔旗帜的男孩,他接过了,也许是父亲,也许是叔叔手里的旗帜,在大人倒下之后,他没有退缩,他眼里已经不见了恐惧。
或许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只是知道,平时那些温和友善的叔叔阿姨们倒在了车站前的广场上,他能看见对面黑衣人那愤怒的面孔,他能看见弩箭对着自己瘦弱的身体。
人们手挽着手的血肉组成了一堵坚实的厚墙。
“疯了吗?他们都疯了吗,这群贱民,他们怎么敢,怎么敢!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平时高高在上的贵族指挥官们忽然发现自己指挥不动自己身后的军队,萨卡兹漫长的战争让每个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都逐渐丧失了人性,对同族举起武器,收割同为萨卡兹的生命。
这很常见,甚至的心应手,不管是对别人还是自己。
萨卡兹是残暴的,他们被称作魔族,他们没血没泪。
说出这些话的人真该来看看,看看萨卡兹自己鲜血染满了广场,看看他们像是野草般倒下,看看他们没有退缩的眼神,看看那些佣兵渐渐发抖的双手以及快要脱手的武器。
没人不怕不怕死的疯子,而这些疯子手里只有简易的武器,钢管,扳手,甚至是从摊贩前拿起的擀面杖。
他们成批倒下,他们无惧生死,他们带着自己兄弟姐妹,父母孩子一起迎接死亡。
陈默认得那个举起旗帜的男孩。
几天前,他刚来这座工业区时,曾见到过这个孩子的身影,那时他和赫德雷穿过下城区的街道,刚接受完卫兵的盘查,一群孩子就从卫兵身后的巷子穿过,里面就有这个孩子,他只是其中之一。
在见到卡尔之后,陈默以巴别塔特使的身份接触到了卡尔和工业区的几名代表,他们开了一个不算太长的会议,甚至称不上会议,因为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在说的集会,而下面的人只是听着,听着年轻的巴别塔特使,听着他们的殿下会来解救他们。
“殿下会来吗,殿下也会亲自来工业区吗?”
人群中,他听到一个萨卡兹年轻人问,他许是某个工厂的劳工,家境并不殷实,不然那身着装不会太过寒酸。
说出这句话的他显得很是紧张,但那双眼睛里有着可见的向往和期待,那是流着热切光芒的眼睛,那眼神和在场大多数人看向自己的目光别无二致。
“会。”陈默撒了一个谎,“殿下会来,她会亲自来工【>{
其实陈默并不确定特蕾西娅是否会亲自过来。
但在场的目光让他无法说出我不知道三个字,他们需要一个答案,即使这个答案可能是一句谎言,但对他们而言,那是他们需要的。
他听到了人群的欢呼,问出那句话的年轻人得到了英雄般的目光,仅仅出于特蕾西娅这个名字,他们中很多人甚至不知道特蕾西娅长什么模样。
他们只是在欢呼这个名字,欢呼这句谎言,就好像特蕾西娅站在了他们中间,就好像……萨卡兹终于等到了期待已久的明天。
甚至不需要陈默做出任何承诺,他只是告诉他们该怎么做,然而人们相信着特蕾西娅,不如说相信着这几年从格莱发展过来的理念,相信着诸如卡尔,苏恩扬,这些放下武器回到北方的人告诉他们,或者说他们心里曾想,却不敢去想的东西。
理念只是种子,人把他种下,它不会独自成长,他需要呵护,需要培养,需要浇灌,也需要肥沃的土壤和辛勤的员工。
好在卡兹戴尔不缺这些,不缺让种子萌芽的土地,不缺鲜血去浇灌,更不缺特蕾西娅这样的象征。
特蕾西娅做的很好,她做了自己应该做的。
但陈默却感受不到丝毫快乐,格莱当初种下的种子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于是有了他面前的这些,有了一个机会。
可萨卡兹是个饥饿已久的巨人,果实是会被用以充饥的食物。
“我是在让他们去送死。”
集会结束后,陈默终于见到了苏恩扬。
苏恩扬就等在门外,似乎是等了很久,比起陈默上一次见到他,他变得比上一次更加含蓄,如果说过去的苏恩扬是一团只等点燃迫切想要燃烧自己证明心中所想的焦油烈火,那现在的他就是冬日雪崩前缓缓融化的坚冰。
他更加沉稳内敛,却比过去更坚信自己的理念。
似乎是没有料到陈默会忽然说出这句话,苏恩扬明显愣了愣,奉承客气的话堵在了喉咙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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