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式逸闻机关
存在于此地的，除了静谧，就只有死亡。
间章 航行日志（其之二）
【无法辨认】年，茂月，二十六日记：
【略去关于船只状况的无关内容】
……
今天，机关部门进行了“测试开始”的报告。
为什么要设立这么一个意义古怪，名称不吉的部门？他们在这艘船上显得格格不入，王上和内阁也多次声称要谨慎对待来自于东部大陆和北方群岛的那些技术，我也知道被称为“机关部门”的这些人和那个什么“蒸汽机关”之间没有任何关系，毕竟上级没有命令，我也不会允许自己的船上出现那些冒着白烟、突突作响、满是齿轮和管道的玩意，但他们的存在还是令我深感不安。
他们有着王上亲自签署的文件，这让那些人有了极高的自主性，他们可以一定程度无视船只上正常的上下级关系，可以说，他们的权限本身高于其他任何一个部门，就算是我也无法横加干涉。与名义上是他们领导的那位大人物进行对谈的要求也被他们驳回，按照他们的说法，这段时间对于他们而言至关重要，不能以任何无关紧要的理由打扰他们。
这算什么事呢？
至少我本人确实没有更好的理由，也只能听之任之，目前来说他们没有做任何不利于航行的事情。
经手这艘船后，我又进行了几次确认，得出的结论是，这艘船本身就是围绕【无法辨认】建造的，那个东西才是这艘船的【无法辨认】，模块化设计恐怕也是基于这一原因，他们说“测试开始”，是对【无法辨认】的测试吧，如果测试成功的话就可以在避免大幅变动现有构造的基础上添加新的模块，这艘船也会变得更加巨大——强力——【无法辨认】
军部打算创造出一艘浮在天空中的要塞，一艘移动的克里特利克防线吗？
……
最近，出现了一些怪异的情况。
气象观测仪给出的结论是“晴朗”，但不管是其他船员，还是我本人，肉眼观测到的结果和仪器相差甚远。明面上不管是谁都没有将这件事说出来，恐怕是为了维持情绪稳定，将这种事情归结为仪器故障或是自己判断有误，我在私下里与【无法辨认】交谈过，他说不管怎么看，外面都是雾天。
雾天。
外面不可能是晴天，除非我瞎了。
【无法辨认】。
或许我应该调取一下观测仪此前的数据，并让机械部的人去检修一下。
记录人：【无法辨认】
第十一章 少女们与空
“令人目眩……”
“露娜大人？”
“你看，那里，艾拉，抬起头。”
“那里是——”
“比露娜的指尖更往上，更高，更遥远的位置。本机正托着你的手掌，抬起你的指尖，顺着那里看过去吧，望向那一线的彼端，那里就是你心爱的救世主大人眼中的景象。”
“……不要随便碰别人的手。”
那里，是视线的最高处，遥远的上方，无尽的边际。
“尤其是少女的手？”
“没有尤其。而且——”
“而且你也是少女呀，艾希。”
“从年龄上来说可不一定哦。”
视线若是放向四周，便会被那些高耸的苍白色的结构所阻断，彼此重叠，彼此堆砌，彼此践踏，循环往复，它们就像是跌宕起伏的波涛，是迷宫，是白色的围栏，是古老而荒谬的迷城，它们伫立着——晃动着，此起彼伏，它们是客观的存在，亦是从主观上让人无法逃离此地的存在，那是噩梦的影子，是将人束缚于此、不得逃脱的兽之笼。
影影绰绰，若隐若现。你在那里，我在那里，他们也在那里。
“少女与否不是由年龄决定的吧？”
“露娜大人，如果太过多夸奖她的话，这个名叫艾希瑟琳的女人说不定会变得飘飘然而不能自己。”
“毕竟我也年龄不小了嘛——”
“你是少女，理所当然的少女。”
“是吗？”
“不许把太轻佻的评价套到露娜大人身上。”
“当然，她是少女而非公主，是神职者而非女人，在一切的前提之前，她首先是‘人’。年龄不会为你带来困扰和苦难，性别于你而言是模糊的存在，你是一个客观的‘人’，露尼西亚，只是缺乏对于自身的定义。”
“这是夸奖吗？”
“听起来更像是失礼的批判。艾希瑟琳，今晚扎营由你负责。”
“当然，乐意至极。你在那里吗，露尼西亚？”
“啊、唉？”
你在那里吗？
天空的彼端，没有传来任何回应。
那里也没有任何东西。你的肉眼已经告诉了你这一结论，你的大脑对视觉信号的分析给出了如此的结果，你的意志无法影响世界，你所能决定的只有自己是否要接受。看不见的东西是真切存在的东西吗？在中央圣堂最高的钟塔顶端伏着一条巨龙，这条巨龙有着透明的身体，无声的吼叫，会被穿透的构造，能吐出没有温度的火焰，那么，中央圣堂最高的钟塔上是否真的存在着一条巨龙呢？这个问题并不具有真正的唯一解，你所能做的只有说服自己接受，或者拒绝接受。
就像你所看到的那样。
那里空无一物。
那里没有云，没有流淌着工业之毒的灰色雾霭，那里没有雷霆，那里没有阳光，那里没有星辰，没有熠熠生辉的璀璨之物，那里没有飞鸟，那里没有巨龙，那里没有你我，那里没有船，那里没有飞空艇，那里没有空岛，那里没有尸骸，那里没有浮空城，那里有着什么，天空吗？月亮吗？那里既没有天空也没有月亮，那里没有空气，没有事物——没有存在。
那里是黑色的吗？那里不是黑色的。那是方形的，亦或是圆形的？那是无形之物，是无形之非存在。非实在性的空洞，是“有”的缺失。
你应当能理解这般话语中的含义。
“接下来该往哪里走呢？艾拉有什么想法吗？”
“这里到处看起来都不安全。缺乏情报的情况下，我比较推荐选择至少相对来说结构上更稳定的方向。”
“艾希呢？”
“如果你们掉下去的话，个体艾希瑟琳会用飞行的方式把你们拉回来。”
少女们的话语避开了其存在。
在她们中的每一个都目睹了上方和周围之物的前提下，她们最终选择对其避而不谈。二者是因为难以理解，或者说，即使理解了，本能也让她们选择对其忽略，那并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东西，无视它，无视那些反常，这样比起刨根问底的追问来说更有益处，一者能够理解，但那一者并没有什么所谓，她更热衷于那些鲜活的生命。
那里存在的是非存在。
无法理解，对吧？当你闭上一只眼睛的时候，你闭上的那一只眼睛看到的东西，你认为是黑色吗？其实你自己应该也能够理解吧，和睁着眼睛被蒙上东西时的情况不一样，视觉的遮蔽会让你看见遮蔽物，而视觉的剥夺会让你看见“无”。这不代表你的面前并不存在东西，但若是问你“看到了什么”，你所能回答的仅有“无”——没有被看见，无法被看见，而又确实呈现在你“眼前”的东西，那就是无。
弥漫在四周的一切，那便是“无”。
那里什么都没有。
“这里的地形未免也太过于复杂了……”
露尼西亚矫健的行动和她口中的抱怨并不矛盾。
“就像是在登山一样？让我搭把手吧。”
“不用了啦，这种程度对我来说完全没问题——你才是，额头都出汗了，没关系吗？”
“稍微有点费力……”
就算用上了登山装备，安全绳与登山镐，再加上些许源自于魔法的增益，艾拉·赫珀还是觉得有几分为难，这里终究不是山壁，不是岩壁和枝干构成的悬崖，这里只是一艘有着怪异名头的飞空艇，同时名为艾拉的少女也不是什么以体能和力气出众的战士，倒不如说，就算能够用剑劈开砖石和钢锭，她也终究更适合书卷，而非在长廊间上下翻越。
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太过怪异，脱离那些熟悉的风格，熟悉的建筑，让人难以判断一条道路究竟是有用还是无用，一个方向究竟是通畅还是拥堵，一处平面究竟是墙壁还是地板，彼此交错的长廊，林立的墙壁，这些事物或许曾经能够移动，现在也不过是灰白，暗黑和镀金的尸骸，是凝滞的障碍物。令人不快，但又无可奈何，除非有谁愿意停下脚步，选择一个合适的角度，如此才能欣赏那像是万花筒一样的美感。
“能不能用那些龙晶，就是，像水晶的装饰物一样的东西，让这里动起来……之类的？”
“或许曾经有……”
艾拉的呼吸听上去带着几分不畅，像是大病初愈之后又勉强运动的样子。
“……但是，现在好像，基本上都用不了。”
“那真遗憾——”
向着有形的方向迈进，向着连通的枝干迈进，这里明明是人造的天廊，却有着丛林般的感觉，让人难以分辨，甚至会为自己这种奇怪的想法感到可笑，又在短促的笑声之后感到毛骨悚然。
上方是空无一物的高空，下方则是错综复杂的长廊的网络，这里明明是万米之上的高空，天盖之上的世界，本该有着呼啸狂风，空岛，龙和飞鸟的地方，在这出自于人手，用于盛放同为人类的生命的宫殿当中，仅有的却是难言的死寂。没有风的声音，魔力的护罩会阻断冬日寒风和万米之上严酷的温度，但无法阻断风的呼啸，这里却依旧没有半点风的踪迹。没有人的痕迹，偌大的这片空间中，留下的只有人类消失之后的一切。那里真的什么都没有吗？在那长廊之下，在那墙壁之后，在那些不知通向何处的水晶门扉内，在那些阴影后面，真的什么都，谁都没有吗？
只有死寂长存。
“喂，艾希——”
“何事，我皎洁的月光？”
“……”
艾拉不由得收回了目光。
她刚刚想说什么来着？那不知是带着几分戏谑，几分嘲弄，几分肉麻再加上几分真情实感——机关傀儡真的会有这种东西吗，心智平层里会有真情实感这种东西吗——的称呼让艾拉的大脑一时间近乎宕机，而后便不由自主的将思维调转到恼羞成怒的那一方面，而后好不容易才回忆起刚刚想做的事情。
“不，什么都没有，你就那样慢悠悠的飘着吧。”
确实，艾希瑟琳大概是三人之间最为轻松的那个，她并不需要像常人那样，利用体能和辅助装置苦苦攀登，她只需要打开腿部的推进器，就能够轻松自如的漂浮在半空中，居高临下的望着那些肉体凡胎们苦苦挣扎的样子。她甚至连能源的问题都不需要考虑，并非太阳能，并非风能，并非地热，在她的身体上也看不见像是动力炉的事物，能看到的只有冷硬的黑铁，似乎只要她愿意，就能永远的飞翔。
“哦？”
“所以说什么都没有！不要盯着我，继续探路！”
“艾拉激动起来了耶……”
露尼西亚的这一声相当之小，以至于只要有些许响动就能将其完全盖过。遗憾的是，这里连哪怕一丝风声都听不到，能听到的最多不过是勾爪与上方支点碰撞产生的摩擦声，这种程度还远远不够。
“不啊、不，完全没有，露娜大人，我现在非常冷静。”
“是、是吗？”
“原来如此，本机差不多搞清楚了。你想让本机抱着你飞上去？”
“完全没有那样想过！？”
“不要害羞嘛，就当是在浇灌蔷薇如何，像这样提着水壶，弯曲指尖，洒下来的露珠就会——”
“绝对没有！”
“欸，没有吗？那艾希抱着艾拉的时候顺便也把我抱上去吧。”
“露、露娜大人？！”
“悉听尊便，圣武士小姐。”
……
“你的面色好差噢。”
就算被露尼西亚用手指尖戳着脸颊，艾拉的脸色也没怎么变化，原本是白里透红，现在依然是白里透红，换句话说，也就是恼羞成怒又不方便表露出来的样子。
“有有有吗？没有吧，嗯，很正常的吧，没关系的露娜大人，我只是有点头晕而已。”
“露娜，她的心跳加快了。”
“看来是我太自作主张了一点……”
选择了一条相对完好且宽敞的通道，一座悬挂于甲板中下段的双子桥。分为左右两侧的对称白色天桥，如今正呈现出一种颓败的不对称感，不明原因的破损在其上随处可见，只是一行人踏足的这一侧相对完好，另一侧则基本上完全断成了两截，在中间留下一个难以翻越的空洞，若是坠落下去，不知道究竟会掉到何方。
没有地图，就只能像这样抹黑前进，选择一条看起来行得通的道路，剩下的一切都交给运气，这也算是冒险者的生存策略之一。
这艘飞空艇的内部究竟有多么巨大、多么错综复杂的空间？这种事情就算是刚刚攀爬过相当一段距离的露尼西亚也说不上来，仅仅从视觉上估计，这座飞空艇的高度恐怕有百米以上，长度则完全无从度量，这简直就是一座飞翔在天空中的小城，年久失修更是为其带来了数不胜数的危险，只是目前为止一行人还没有遇上任何问题罢了。
“我们接下来的目标是什么呢，露娜大人？”
像是要急于为自己开脱一般，艾拉·赫珀立刻从几个话题当中选择了一个抛出，当然，这也确实是需要在现阶段考虑清楚的事情。
不管起因如何，是接受了任务，亦或是偶然间误入，对于冒险者而言，在探索大型遗迹与地城的时候，控制探索节奏无疑是极为重要并且必须优先考虑的事情。补给的存量决定了能够进行的探索总时长，装备和道具的储备决定了可以应对的情景，周遭的环境则影响着扎营与休息的时机选择，如果不能将这一切合理分配的话，冒险者很容易因补给耗尽、无法对敌、体力不支、迷失方向等因素遇上危险，不得不撤退，甚至于危及生命。
为了控制节奏，制定长期目标和阶段性目标的必要性便随之凸显出来——是讨伐迷宫深处的敌人，还是寻找失落的宝藏，又或者只是单纯的寻找出路和方位，不同的目标意味着不同的策略，如果可以的话，最好在探险开始之前就将这一切梳理完毕。
“目标的话……”
露尼西亚稍作思考之后，接着说道：“就定位脱离这里吧。”
“脱离吗？明白了，那么就是注重探索的方针。”
“可以这样说，不过我们对这里的情况一无所知，只能一步一步来了。”
“脱离吗——”
艾希瑟琳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用那繁复机关构成的双臂，轻轻勾住露尼西亚的脖颈，她半趴在露尼西亚的身后，从圣武士的躯体上汲取着生命的热度，用以温养其仅有冰冷留存的躯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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