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式逸闻机关
“那——”
举起一只烤山雉，露尼西亚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脑勺。
“一起来吃吧。”
第四章 翻越群山与树海（其之四）
“……怎么样？”
该说是小心翼翼呢，还是惴惴不安呢？
露尼西亚实在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只能不停在艾希瑟琳边上来回绕着圈子，看着她是如何用过于淑女的手法拆解山雉，把手指变化为刀刃，以此来分解为骨骼和皮肉，把手指变化为尖针，以此将可食用的部分串起，而后送入口中。
就连咀嚼和吞咽这种最能体现原始食欲的动作，在艾希瑟琳身上都那样轻巧而优雅，简直就像是一门艺术。
——这还真是让人备受打击。
如果说把两个人放在一起进餐的话，各位就能一眼看出，露尼西亚的吃相是多么的“让人充满食欲”了，可能这就是体力消耗巨大的圣武士才有的余裕吧！
“嗯……”
“嗯——？”
“没有，味道呢。”
“啊！”露尼西亚看起来十分震惊，“不、不可能吧，我居然忘记放盐了？！”
“不是的。”
艾希瑟琳的声音依然是那样缺乏波动，不像是在评价自己所吃下去的食物，只像是在说着什么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东西。
“食物中含有盐分，只是……艾希并没有感知‘味道’、‘口感’的能力……”
是的，就像是不久之前，在诺萨维那时所说的一样，艾希瑟琳并不具有“味觉”。她看起来精巧细腻的嘴唇，红润小巧的舌头，都只不过是模仿着“人”的外观的事物，只是徒具外表的装饰物，根本没有其应有的功能。
完美的人偶去除了作为脆弱人类所拥有的诸多不便，比方说，不需要睡眠，不需要进食，不需要饮水，不会疲惫，不会困倦，不会疼痛，不会饥饿，不会将时间更多一分的浪费在不必要的事情上，不会因为没有水和食物就迎来死亡，疾病和痛苦皆并不存在，这便是比起人类来说更加高等，能够在台阶之上俯视人类的事物。
生老病死，诸行无常，如果全部舍去的话——
——就会成为完美的存在吗？
“那、感觉如何呢？”
“感觉……”
“嗯嗯，感觉！就算没有味道也没有口感，感觉究竟怎么样呢？”
“并没有……什么感觉。名为艾希瑟琳的存在，是这样判断的。”
“嗯嗯，嗯嗯，‘露尼西亚手制烧烤’和‘神莓’以及‘酒馆里卖的食物’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露娜大人？”
“就这样吧，艾拉，开饭咯。”
“露娜……？”
“行啦，干嘛都这样看着我。”
叹了口气，露尼西亚一脸苦恼的挠了挠脸颊。
“虽然肯定会觉得有些受打击，但并没有因此不高兴哦？只是觉得，果然我的水平还需要提高，这样子而已。”
“但是——”
“‘但是，没有味觉，不管手艺怎么样都只会得到一样的评价’，是这样吗？”
伸手从火塘中取出剩下两串炭烤山雉，较大的那只递给艾拉·赫珀，剩下的那只则被露尼西亚自己拿在手里。就表情上来说，她看起来确实是没有“烦闷”或是“苦恼”，至多不过是有点无可奈何而已。
“听说，最顶级的厨师，可以让闻到其烹饪产生的香气的枯枝抽芽生长，能让亡灵和构装体这种根本无法进食的存在感受到美味，所以，这不是艾希的问题，只是我自己功夫不到家而已。手段怎么样都行，总有一天我要让艾希说我做的饭很好吃。”
“……呵呵。”
“这、这次又是在笑什么啦？！”
“嗯，不，什么也没有。”
艾拉·赫珀注视着手里的烤山雉，嘴角挂着一丝笑意。
“只是因为太好吃了……随意忍不住就，笑了出来。”
“真的吗？我怎么不太信呢……”
不用刀叉分切，而是直接一口咬住山雉肋下的皮肉，用颇有野性的方法将其撕下，咀嚼，品尝，最后吞咽下去。血水中的腥气因为高温而蒸发，肉香则在炭火的作用下被激发出来，肌肉纤维间夹杂着原本为度过冬季而存在的脂肪，即使是肉量较少、多半是骨骼的肋部，那种掺杂着胡椒味、独属于烤肉的香气也依旧令人沉迷。
或许雉肉并不算上佳，比起神庭里，甚至比起路边小酒馆端出的烤肉都要柴一些，或许调味单调而略显寡淡，只有盐和胡椒的味道，没有花式繁多的香料和配菜……
但，这就是自己烹饪出的食物的味道。
“……一定……”
“嗯？什么？”
一个吃法慢斯条理，有着和艾希瑟琳不一样的淑女风格，如果说艾希瑟琳进食的样子看上去像是在“解剖”，那艾拉·赫珀则更接近于寻常意义上的“优雅”，简直就像是和舞蹈一样的艺术，而另一个……也就是大家熟悉的露尼西亚……看上去几乎是狼吞虎咽了。
在并不美丽的夜空下，在这片营火撑起的小小光亮里，三个人一起吃饭，吃着自己做的食物，这样的感觉自然不该叫做“令人怀念”，而是……
“这是我第一次吃到露娜大人做的饭……一定，永远都不会忘记。”
不是“令人怀念”，而是“难以忘怀”。
……
“真——累啊。”
“那就好好休息吧，露娜大人。”
“嗯哼。”
忍不住在睡袋中伸了个懒腰，即使这样会让半个身子暴露在寒冷的空气里，露尼西亚还是义无反顾的这样做了。
收拾残局的过程相比准备工作来说并不会更加疲惫，倒不如说轻松不少，即使如此，其疲劳却是完全积累在先前之上的，而很遗憾的是，一顿饭的功夫并不能让疲惫感减轻太多。用积雪清洗油污，将废弃物扔进事前准备的垃圾坑里填埋，加固篝火防止其半夜熄灭，如此种种都是不容小觑的事情。
当然，也不能忘记最重要的，睡前一定要在营地周围准备好“警报术”一事。
虽然艾希瑟琳根本就不需要睡觉，也完全无法进入睡眠状态，预警工作和看守营火的事情都可以交给她——但大家都知道，露尼西亚一定是不好意思这样做的。
至于抛弃良心单论实用性的场合，火塘还好说，看守一下总没错，值夜方面，由某个人来进行警报，其效率肯定不如触之即发的“警报术”来的效率高。
“那么，无法入睡的艾希瑟琳就以半休眠模式待机，如果发生了会导致周围处于黑暗状态的突发情况，则请允许艾希采取紧急措施。”
“紧急措施……？”
“比如说点一把火之类的。”
“可以不要随随便便就把人家的帐篷烧掉吗？挺伤人的。”
这听起来倒是不像什么正经讨论，只是在插科打诨而已。
“就算外面的火塘熄灭了，帐篷里这盏油灯总不至于出问题吧。”
将手伸向上方，看起来就像是要去抓住那盏悬挂在头顶的明灯，看着它因为帐篷轻微的晃动而跟着摇摆，不知为何总有一种难言的满足感。
火塘熄灭会导致温度不可避免的降低，但这并不太要紧——实在不行的话，可以让艾希瑟琳在休眠模式中自动监测温度，如果低于阈值就出去把营火续上。相比之下，所有光源同时消失导致的“完全黑暗”才是真正要命的情况，无论如何都应当极力避免。
——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嗯哼……
哆哆嗦嗦，即使缩在被窝里，露尼西亚仍然不可避免的发着抖。
在将睡袋边角掖上之前，露尼西亚忍不住又将视线瞥向了艾拉那里。
重甲脱至一旁，重剑置于床头，和露尼西亚所做的一样，艾拉也完全卸下了她那身皮甲，那两柄长剑也搭在帐篷上，余下的只有轻便且单薄的内衬。此时此刻，她才刚刚将钢笔与书本放在一旁，在这之前，她可完全是只穿着衬衣，将半个身子暴露在寒冷的空气当中，本人则看上去浑然不觉。
不冷吗？这简直就是废话，就算再怎么耐冻，那具充满伤痕、瘦弱且单薄的身体，都不该像现在这样承受寒意。
更何况，那还是个更适应温湿环境的半精灵。
先是思考，再接下来是沉思，沉思完了则是以拳击掌，表示“我明白了”之意。
“艾希，如果想躺一会的话，可以用我这个睡袋哦。”
“艾希不需要‘躺下’也可以启动半休眠模式，就算需要‘躺下’的话，也可以自行制造容器。”
“这样喔。那，艾拉。”
“嗯？”
“失礼咯。”
“哎、唉？”
还没等艾拉反应过来，露尼西亚已经手脚麻利的钻出了自己的睡袋，而后就像泥鳅一样滑溜的钻进了艾拉的睡袋中，而后仿佛是在自己睡袋里一样，十分自来熟的把艾拉拉了进来，顺便掖上边角。
“哎嘿，真暖和真暖和，简直不亚于旅馆的舒适度。”
“唔、哇……”
“看起来很开心，露娜。”
“可不是、嘛……”
一开始还是充满活力，欢快且热烈的声音，越是说着，声音便不由得越来越细微，直到最后连一句完整的话语都没有说出口。
总是穿着盔甲的人，会忘记很多东西。比如说，人是脆弱而容易受伤的存在，比如说，手心传来的温度，比如说，与人拥抱真正应有的感觉。脱下盔甲之后，心与心的距离也随之拉近，对于那些时刻穿着铠甲的人而言，能体会和其他人相互接触的感觉，这种体验弥足珍贵。
并且，他们都会对于这种难得的感觉更加敏锐。
少女的躯体并不柔软，倒不如说，抱起来根本就称不上舒适。
和自己紧紧相贴的这具身体，到处都传来因为瘦骨嶙峋而产生的不适感，皮肤光滑，而光滑的皮肤之下却是硌人的骨骼，没有匀称的脂肪作为缓冲，最后的结果，就是内里的形状完全暴露给旁人。
腰腹和髂骨的轮廓紧贴在一起，手臂上清晰的传来了肋骨的形状，睡袋里并不宽敞的空间不仅让心与心的距离更加拉近，也让这一切变得更加明显，明显到根本没法去忽视。
——她到底经历过什么呢？
伤痕处的肌肤，其触感也和其他地方完全不同，其结果，就是露尼西亚时不时会被从指间滑过的违和感所笼罩，变得连心绪都无法集中。明明脸贴的这么近，明明身体就这样紧紧的挨在一起，明明对方是夺走了自己初吻的感情小偷……
——为什么，心情却变得如此低落呢？
“……啊。”
回过神来的时候，露尼西亚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脑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艾拉按在了她的胸口，耳畔回响着清晰且快速的心跳，回响着因为未知的情感而涌动的血潮。
“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啊，露娜大人。”
“唉，啊，抱歉……”
“也不用道歉，露娜大人什么都没有做错。”
“所以说，不是露娜大人啦。”
“只是不想和那边的构装体用一样的方法称呼露娜大人，仅此而已。”
“不要闹别扭啊……不过，也没关系吧。”
被这么一打岔，露尼西亚便又一次意识到了，现在的距离到底有多么近，
心跳，呼吸，淡淡的药草香味；肌肤，指尖，时有时无的骨骼触感。
这些全都混在一起，纠缠着露尼西亚的五官，连带着那张实在是过于美丽的面孔一起，让她忍不住涨红了脸颊，原本还能落落大方随心所欲的手脚，现在都不知道该摆在哪里才好，似乎不管放在哪都有大问题，连眼神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是该看向那张面孔，还是该看向眼前这片属于胸前的肌肤？
聪明反被聪明误？且不论是否准确，露尼西亚总归是过于高估了自己的羞耻心。
“感觉，好一些了吗？”
“啊、嗯、嗯，没问题啦。”
随着体温回升，满脸通红的同时，露尼西亚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不该这样的呀？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这么害羞……为什么？
大脑像是受不了这样的冷热反差似的，甚至已经开始神志不清精神错乱了。
“……从启程的那天开始，露娜大人就一直在强颜欢笑，装作完全没有问题的样子。”
“哎？”
“明明手指一直在发抖，却还要分心关注我，还有艾希瑟琳的事情。”
“……啊……”
大脑又被浇了一盆冷水，名为“他人视角”的冷水，并随之一下子冷却下来。
没有害羞，没有燥热，将那些干扰自己的事物全都排除，让思考中只剩下自己之后，露尼西亚才终于发现，自己的双手一直在忍不住的发抖。
愣愣的注视着眼前的半精灵，又愣愣的望向自己伸在面前、在微微颤抖着的双手，而后便看到那双白皙且纤细的指尖攀了上来，属于艾拉·赫珀的双手将自己的两手包裹在内，轻轻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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