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式逸闻机关
黑袍的老者却是一边笑着一边摇了摇头。
“所谓的什么‘编制命运’都只是唬人的说辞，什么‘预测未来’也不过是基于记录在世界上的诸多信息进行推断，我又没法谱写命运，我所能做的事情，至多也不过就是预设好足够多的条件，让事情朝着那些条件引导的方向发展，这样的小把戏而已，这种事情有什么可道谢的？”
“……”
艾希瑟琳歪着脑袋，眨了眨眼，就像是她也不太听得明白，老者究竟在说些什么。
“行了，别在意这种事，小姑娘，你应该也在赶时间吧？”
“……嗯，是的。不知道现在的时间是……”
闻言，老者却是嘿嘿一笑。
“现在，可已经是‘第三日’了。”
第七十三张 开幕
就像是坠入水中一样。
没有边界，没有尽头，没有可以触及的底，那是只会不停下坠，只会持续窒息的幽深的水底。那正是少女所期待的东西，只要坠入那深渊的尽头，自己就能找到自己真正心爱之物吧——至少，少女是这样想着，也是这样期待的。
少女从未见过月光，没有见过繁星的色彩。
她只是从水下望向水面，幻想着那粼粼波光的彼岸，有着自己所渴望的东西，在那无光之海的最底，便能通往自己永远无法触及的水面之上，那便是少女的望向，是少女日复日一向下坠落的深远的梦。
“柯莉特，柯莉特，亲爱的柯莉特呀。”
与自己仅仅有一扇木门相隔的长廊内，传来了龙的呼唤。
那真是让少女倍感熟悉的音调。
她知道，她明白，那是她曾经教给过龙的呼唤爱的唱词，原本只是玩笑般的说法，不知何时演变为了现实。
“啊……萝丝吗？”
几乎不需要反问，少女便知道门外的是谁。
将身体紧贴于门扉，坐在地上的少女，不由得仰起头，将后脑也轻轻叩在门板上。或许是因为地处高山之上，缪兰德的冬日要比起南方那些城市更加寒冷，到了夜晚便越发显得令人难耐，尤其今天还在下雪——下着不知多久没有见过的暴风雪。壁炉中的火光似乎不足以将寒意完全驱散，雪花拍打在玻璃窗上的声音，谱写白噪音的交响曲，明明是那样的嘈杂，却又那样的能让人沉下心来，沉下去，沉进自己内心之中，窥探自己的想法，质疑自己的内心。
床头的台灯，走廊墙壁上的壁挂灯，柔和的暖光点染着周围，让这里不至于成为黑暗的土壤，却又仅仅如此而已，那微小的光芒似乎并不足以照亮心底，照亮灵魂的深处，只是浮于表面似的，让自己产生了虚假的温暖。即使如此，少女还是在告诉自己，没事的，没关系的，自己很快就能实现梦想，自己很快就能成为梦中的那个自己。
就算寒冷也没关系，就算孤独也没关系，不用怀抱自己的弯臂，一切很快就会结束。
“我在的哦。”
“嗯，我知道。”
“……一直陪着柯莉特哦？”
“我知道的。”
明明是最后一日，明明跨过这个夜晚，就再也没有相间的可能，即使如此，少女与龙也并未被允许面见彼此，明明只要打破这扇门扉，就能见到占据了整个心灵的彼此，见到那朝思暮想的面容，但少女没有这么做，就算是直率单纯的龙也没有这么做，似乎那是一种禁忌，一种让人不敢触碰的禁忌，只要做了，就会面临未知的惩罚，或许会感到喜悦，或许会不留遗憾，又或许会留下毕生的遗憾也说不定。
被“保护”起来的，祭品的少女，在仪式开始之前都不会允许任何人接触，就算是和她最为亲密的萝丝也不行。那似乎是为了了断祭品与世间残留的牵挂，为了让祭品能够在空无一物的宁静中将自身献上而做的、毫无意义的事情。与其说是为了仪式的成功，不如说只是为了保证祭品的心理状态而已，毕竟这种事情对仪式根本不会有任何影响，只要将剑尖刺入咽喉，将生命献给神灵，一切就都会迎来结束。
又或者，遵循着这种无意义事情的二人，实际上只是不敢面对彼此而已？
“……柯莉特，柯莉特，我亲爱的柯莉特呀。”
“嗯，我在听着哦。”
“我们……一起逃走吧？”
“……”
声音，似乎在那一瞬间消失了。
呼吸的声音也好，风雪的呼啸也好，壁炉中木炭的劈啪作响也好，就连萝丝的声音，似乎也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消失的到底是声音，是那窗外的静夜呢，还是说，消失的只是少女的思绪呢？恐怕连少女自己都不知道。她的心脏跳的有多快啊，那仿佛漏了一拍之后，突然拔高的心跳声，只是少女不会承认，也不可能承认，现在不会，以后不会，永远都不会。
“我们一起离开这里，离开缪兰德……像以前那样去旅行，从大陆的东边到大陆的西边，从马里艾到罗克利亚，从罗克利亚到莱托尼，从莱托尼到诺隆，从诺隆到泽尔哈尔，从泽尔哈尔到泰瑞亚蒂，从终北到终南……我们再一起跨过那世上的诸多奇观，我们再一起度过春天至冬天的回环，好不好？我们一起逃走吧，再一起歌唱，一起欢笑，一起度过白昼和黑夜，就像我们约定好的那样，永远永远在一起，一直一直都不会分离，好不好？”
“……”
少女的呼吸声变得急促，又从急促再一次趋于平静。
“柯莉特，我亲爱的柯莉特呀……我们远离这里吧，好不好？”
“……做不到的啊。”
“柯莉特……”
“做不到的，我也……我也不会这样做的……”
“你的声音在颤抖，为何要用那样的声音，说出那样伤害自己的言语呢？”
“萝丝啊，萝丝，我亲爱的萝丝……我不会将缪兰德的人民抛于脑后，我无法不去拯救他们的生命，或许那并非是我的职责，但若是我有机会这样做的话，我一定也愿意让自己被献上，让自己成为那燃烧的火炬……若是我抛弃了这一切，我便不再是我了，不再是你所爱的那个柯莉特了，若是我抛弃了这一切，便终有人会需要付出代价，那或许是旁人，又或许是你自己，我亲爱的萝丝……我会背负起这一切，我会……让一切都结束的，我亲爱的萝丝。”
那究竟是衷心的言辞，还是违心的话语呢？
又或者兼而有之？
“忘了我吧，我的恋人啊——将我忘却吧，您的生命中从未出现过魔女的身影，将这作为真实去看待吧，这便是我为您献上的饯别，我的祝福。我是为了引你堕落而生的魔女，若我爱上你这件事带来了幸福，成为了诚挚的愿望，那爱上我便只是命定的诅咒，那是会让您感到痛苦，难以自拔的诅咒，那是对我挣扎的嘲弄，是不幸的命运所渴求的结局。
忘了我吧，否则只会令您痛苦万分——忘了我吧，我是命运将要断绝的魔女，我是只会为您带来不幸的使徒，我是您的影，是会在爱的光辉中消融的影。忘了我吧！唯有如此，才能让您获得真正幸福的结局，您应得的不是魔女的诅咒，而是万民的簇拥，那光辉的所在方为您的归处。”
那真是熟悉无比的话语。
啊啊，是啊，她总是这样——羞于表露自己的真心，所以清唱着歌剧中的词，又或者以她所饰演的角色的口吻来诉说，诉说她心中的话语，她也曾这样示爱，如今也以这样的方式诉说着自己心中的不安。她在不安，因爱而不安？
“我又如何能忘记你，灰烬的魔女啊！若你是影，也是熊熊燃烧的烈火般的影，将我吞噬，消融我的血与骨，若你是诅咒，那便让诅咒纠缠于我，我愿将你与诅咒一同背负！不要松开手，我的恋人啊！不要将这份爱视为不幸，至暗之物铸就了你不幸的命运，神明便将赐予你我对等的祝福，若这份幸福将转瞬即逝，我便将此刻化为永恒去铭记！”
那动情的嗓音，那充斥着真意的唱词，任谁听了不会感到动容呢？她是龙，一条不会掩饰自己的龙，她的唱腔与她天生的歌喉相映衬，她那真切的情感又让那声音变得格外动人心弦，想要献上祝福，献上明日的花束。
“别了，恋人啊，光辉满溢的恋人啊，我将与诅咒一同远去。忘了我吧，我的恋人啊，灰烬的魔女将于此告别，您身前的路依旧长远，愿您的生命常有花与希望常伴……”
你在颤抖吗？灰烬的魔女？
你在退缩吗？在畏惧那过于明丽的情感，那让你感到了温暖的声音？
柯莉特的声音越发轻缓，徐徐淡去，就像是在念诵着为自己所书的墓志铭。
她在告别，在因那无法继续下去的一幕歌剧而告别。
“……柯莉特……”
龙的指尖轻触着那红木的门扉。
只要她稍稍用力，便能打破这令她不齿的禁锢，脆弱虚幻的囚笼，只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她可以打碎笼子，她又是否能像打碎笼子那般轻而易举的放出笼中之鸟？她混乱的神智可以安抚鸟儿的心灵吗？她破碎的话语可以唱出一曲宁静而动听的摇篮曲吗？用这双手臂带走她的身体，便能一并带走她的心，带走她的遗憾，带走她的罪与罚吗？
“柯莉特啊，柯莉特，你为什么是柯莉特呢……？”
这就是命运的玩笑吗？
为旅途的孤独带来终结，又要将幸福从幸福的旅人身上夺去？
神啊，你为何要如此残忍，为何要置我的祈祷于不顾？
——神灵是不会做残忍之事的哦。
似乎曾经有人如此对自己说过，但那是谁呢，那又是在哪里，在什么时候呢？
似乎曾经有人对自己说过：
“我一定会找到能让你们获得幸福的办法。”
那是真切的话语吗？还是圣武士的戏言呢？
那是希望吗，又或者只是绝望中因错乱和疯狂而产生的甜蜜的错觉？那是过于梦幻，过于缥缈，虚无到似乎根本无法抓住的希望，即使如此，萝丝也依旧会将其视为希望，视为神灵仅存的温柔，那不知是希望还是绝望的影子，让她轻吻着门扉，像是在亲吻与她相隔的恋人，或许少女已经心灰意冷，她的心要比终北的坚冰更难消融，龙也依旧没有放弃，就像每一个童话的梦里都会存在着的执着的恶龙。
“……等着我哦，柯莉特。”
“……”
“我一定会找到的，能让你获得幸福的方法。”
她是不善言辞、单纯直率的龙，相比起柯莉特所喜欢的，所擅长的戏剧化的唱腔，她还是更习惯于用最直白的心声去诉说，诉说她的愿望，她的念想，她所执着的一切。
没有应答，只有悠长的沉默，但龙并没有感到泄气，她只是轻轻用尾巴叩着红木的门扉，用那一如既往纯净而甜蜜的声音诉说着：
“晚安，柯莉特，要做个好梦哦。”
没有应答，紧随在言语之后的，唯有悠长的沉默，弥漫微光的走廊中寂静无人，只有那残存的温度能够证明这里曾有谁来过。那是过于熟悉，熟悉到几乎下意识就会做出回应的话语，明明是这样，明明应该是这样才对，柯莉特却紧咬着自己的嘴唇，像是在抑制着自己，抑制着自己的本能，自己的天性，自己的情感，抑制着自己的声带，令其不要发出无谓的声音。
“……”
衣物和被褥，壁炉的火光，似乎都无法遮掩那深冬的寒意，沉默的少女蜷缩起身体，用双手怀抱着自己的臂膀，她没有哭泣，似乎只有肩头的微颤能证明她的悲凉。
“……萝丝…………”
想要被拥抱。
想要看见繁星——那只有在神话中才能看见的，夜空中的繁星。
……
“……大议会与我们同在，亚历山大神的祝福与我们同在，今天，我们手中的剑将斩开缪兰德的黑暗，为了让缪兰德能够成为缪兰德！”
下午时分，加莱佐的声音听起来仍旧中气十足，实在很难让人想象，这居然是个已经高强度工作两天的人口中所能发出的声音，颇让人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怎么说，那个？”
一边举起望远镜，雷吉娅一边指了指军营的方向。
“嗯？什么怎么说？”
露尼西亚看上去也百无聊赖，今天的战斗力烈度比起之前突然降低，居然让她产生了一些不大习惯的感觉——以整顿防线为借口，加莱佐先是把教会和近卫师团方面的援军拉去狠狠清理了一通防线，之后又把他们安排到其他地方修整等待命令，于是现在，东北区战线这里的攻势反而出现了些许空档，让加莱佐有机会集合部队，进行最后的誓师和安排。
“和‘上一次’比起来，有进步吗？”
“好像是没什么区别……”
确实，似乎除了一些用词上的小小差异之外，加莱佐的演说和“上一次”他所发表的大体上没什么区别——或者也可以说，因为上一次实际上已经无限接近于成功了，所以这一次，露尼西亚除了第二日花了不少时间去寻找柯莉特和萝丝以外，其他准备工作和上一次并没有多大改变，亚历山大大圣堂地下的那堆陷阱也安排妥当，就等着给卫戍元帅一个“惊喜”了。
虽然可能有些对不起他，毕竟如果他真的按照计划掉进了东北区的魔法陷阱里，几乎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性——缪兰德的守备力量大概会因此而受到极大削弱，不过总比直接被整个从地图上抹去要好，毕竟露尼西亚一行人现在也没法保证萝丝那边的情况，对付山德里亚的准备还是必须要做的。
晚上就是决战的时刻，在那之前必须让状态恢复至完全状态，因此这段时间对于露尼西亚等人来说，都算是难得的闲暇时间。
“听到那种事情都不会觉得惊讶吗？”
“你指什么，圣武士小姐？‘你已经经历了这种事好几次’那个吗？”
“是啊，本来以为只有艾希和艾拉会一点疑问都没有的……”
“露娜大人说的话我都会信的。”
“谢谢啦。”
“惊讶啊……惊讶……不，因为实在是太超现实了，所以完全没有惊讶的感觉。”
这回答让露尼西亚不由得有些呆住了。
“是、是这样吗……？”
“反正如果真的要做些什么的话，就算没有这种理由也行吧，既然四大家族那帮狗杂种想要把我敬爱的心爱的崇拜的无可替代的闪亮耀眼的光彩夺目的柯莉特大人拿去当什么祭品，那姑奶奶我就一箭射烂他们的——”
“咳咳，雷吉娅，注意用词！”
见势不妙的利奥波特猛地在一边咳喘了两下。
“啊、哦，抱歉，不好意思。”
她的表情看上去完全没有抱歉的意思在内。
“总之差不多是那么个意思，理由什么的无所谓，他们要做的事情简直是罪大恶极，利尼艾罗那个老货，下次开会的时候一定要把他批到死——”
“他还不一定能活到下次呢……”
一边交谈，一行人一边来到了隔离墙下，做好了最后部署的加莱佐正在和其他青年军官俱乐部的成员们交代些什么。
“加莱佐！很厉害嘛！”
雷吉娅狠狠的给了他的肩膀一拳，后者则是嘿嘿一笑，和利奥波特碰了碰拳头。
“作战准时开始，在这之前，我们……哦，等等。”
他挂在腰带上的通讯器发出了“滴滴”的响声，周围的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是谁会在这个时候联络他，加莱佐本人看上去也是一脸茫然，只能将其拿起，放在耳旁，按下了接听键。
“喂，哪位？这里是——”
“——你还在犯什么蠢！！！”
弗朗契斯科的咆哮声从通讯器中传来，近乎让人感觉震耳欲聋。
“仪式快要开始了！赶紧做些什么！！！”
第七十四章 阴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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