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式逸闻机关
与竖琴交叠的赤龙。
空无一人的舞厅。
仿佛无限延伸的长廊的迷宫。
令人惊奇，令人感叹，穆兰德的沙漠诗人用他飞鸟与玫瑰的语言讲述传奇，难道说，终北的巫师们也和他们一样，各个擅长于用钢笔和墨水描绘史诗吗？
就算看不懂文字，那富有节奏感的词句排列与插图交织在一起，也足以让人幻想出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冒险故事，艾拉·赫珀用钢笔绘制的插画并不算十分细致，但完全能够呈现出那旅途中所看到的一幕幕奇景，那些仿佛只存在于幻想中的事物，让人不禁怀疑，其他巫师是否也和她一样，都是天生的画家。
“……怎么突然沉默下来了？”
“因为，艾拉小姐已经解释清楚了，‘不是吗’？”
“别用反问句……”
还是巨人语的反问句，虽说艾拉并不精通这种古老而神秘的语言，但这种简单的常用短语她还是能听得明白。
刚刚还在说着“最好还是别和我说话”，现在却又因为对方突然沉默下来而感到不安，人类确实是在艾希瑟琳看来复杂无比的生物。
“像这样，落笔，书写，绘画，知识就会增加吗？那些‘曾经被热爱，又被遗忘’的。”
“不要说得这么简单好吗，总觉得好像被你这么一说，整个世界都降维了一样……”
艾拉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知识的话，要多少有多少，如果不管什么东西写上去都有用的话，那秘典法师未免也太轻松了。”
“本机倒是希望艾拉能更轻松些哦。那样的话，说不定对于本机来说也是更理想的情况。”
“你这话是认真的？……算了，不用问也知道是认真的，你这家伙……”
“然后呢，对于知识的选择上？”
“能带来力量的知识，涉及世界深层的知识，不为人知的知识……越是这样的知识，作为魔导书的食物才越有营养。‘秘典法师自身对于知识的理解’也是很重要的，理解深刻的知识比粗浅一瞥的知识更有价值，同样的，有些知识或许乍一看并没有什么意义，但如果深入理解的话，便会发现它要比表面上更加……你笑什么？”
与其说是看见了她的笑容，不如说只是视线偶然窥见了她嘴角那细微的勾起。
放在其他人脸上，或许根本就看不出是笑容的变化，放在艾希瑟琳脸上的时候，看起来便要清晰了不少，或许“讨厌的东西反而会让人更加在意”这种说法也有自己的道理，艾拉暗中决定把这句话扔进自己的日记里。
“这种秘密，告诉本机也没关系？”
“秘密？这种东西只要用逻辑推理就能分析出来吧。”
“是吗。”
“当然了。但凡对秘典法师有点了解都不该不知道才是。”
这句话就完全是在揶揄了。
就像是在说“明明这么在意我，结果连这点事都不清楚”一样。
对话就此暂时中断，小小的冰之地下室内，再一次只剩下了那些单调的白噪音。暴风雪贴着地面呼啸而过，那轰鸣即使在这地下也能听得清清楚楚，若是将其略去，残存的便是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以及纸张间彼此摩擦的翻页声。微黄的纸张不像其外表那般平平无奇甚至偏向粗粝，反倒是给人一种细腻而又富有历史感的印象，就连与其互动发出的声音都如此悦耳，与简单而单调的风声混合在一起，仿佛变成了一曲精巧的音乐。
距离天亮仍旧尚早。
倒不如说，是艾拉·赫珀今天起得实在太早。
明明几乎每天都睡不足八小时乃至六小时，她的脸上却从未挂上黑眼圈，也没有呈现出精神恍惚的状况，真是让人好奇其中的缘由。
大约和那两把邪剑脱不开关系吧。没有证据，艾希瑟琳仍旧这样确信着。
勾画着，书写着，只是做着这般“简单”的动作，便能感觉到那本魔导书的气息在变化。艾希瑟琳并非法师，术士，魔导士，至多不过是作为能够驱动魔力的存在，可以感知到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即便如此，她还是能清楚地察觉出那些从魔导书里溢出的东西。
毫无疑问，那是扭曲。
与黑暗诸王，与它们的眷属似是而非，和力量一同从书页里溢出的歪曲，明明只是肉眼所不可视的无形之物，却衬得那本书册越发幽深与邪恶，与那人皮缝制的封面相得益彰。若是一般人，大概会看到那与气息一同升腾的万象，触须，副肢，獠牙，脓疮，水晶，眼球，长舌，空洞，齿轮，面具，假如翻开书页，目不识丁者当获得庇护，寻求知识者反倒会陷入混沌。
或许这便是“魔导书”被称为“疯狂”的同义词之原因。
然而无论露尼西亚还是艾希瑟琳，对此都一无所知，眼前的巫师之于她们而言，不过是亲切而重要的旅伴。
“……真意外。”
“是在说什么？”
“今天意外的老实。”
艾拉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将钢笔盖子重新盖上，放置于桌边，合上魔导书，将那一方小小的书桌整理的井井有条，看上去与昨晚入睡之前别无二致，而后无视那依旧揽在自己腋下，交叠于胸前的双手，高举其自己的两臂，大大的伸了个懒腰。
“明明我也懒得反抗……结果你还真是什么都没做呢。”
“你的话语就如那黑暗天使般尖刻、迷人而可怕的黄昏，难道说，你在期待着吗，艾拉小姐？”
“信不信我砍你？”
艾拉瞪着——虽然她从这个角度完全瞪不到但还是尽力瞪着——艾希瑟琳，话是这么说，但她也没有真的把手放下来，再顺便伸向那放在一旁的剑鞘。
“不要用问题回答问题——”
“这次我是真的想砍你了。”
“那么本机看来应当为自己争取一下无条件豁免权……”
“没有那种东西！下次就把你大卸八块！”
明明是钢铁，是机关，是冷冰冰的傀儡，不知为何，她的怀抱却是如此的令人意外，只是倚在那里，舒适的感觉便从体内涌出——明明她在坐下的时候，身高上并没有什么优势，体型也偏向于纤瘦的那一类，最多不过比自己要好一点，为什么从后面抱过来的时候就会感觉如此舒适呢？
是因为她做出的那些无用的努力吗？
加热身体，让艾拉不会因为随便贴上来而受伤，这种程度自不用说。
明明可以用简单的并拢双腿的坐姿，最后采用的却是鸭子坐。
这对于有着球形关节的她来说大概完全无所谓，不过重点应该还是不想让艾拉坐在自己坚硬的金属双腿上，自始至终，她都只用柔软而属于肉体的上半身去迎接艾拉。
环抱着的时候也是，无论是角度还是力道，用的都是最让艾拉感到舒服的适中程度。
这种努力逃不过艾拉的感知。虽然她很想简简单单的用“随便啦……”这种态度蒙混过去，不过最后还是露出了那副不知该作何感想般，混合着无奈，困惑和厌烦，以及其他什么的表情。
“所以呢，为什么要做这么多麻烦事？完全搞不懂你想怎样了。”
“这次是在说什么呢？”
“不……没什么……”
问出这种话的自己，未免也太蠢了点。
艾拉赶紧摇头，矢口否认。
如果在这里表现出自己很在意的话，那想必就是输了！——虽然完全没有理由，也不知道是在跟什么较劲，但就是会产生这种想法，就连艾拉都觉得自己现在有点莫名其妙。或许，真的是因为睡眠不足吧，一定是这样，嗯，肯定是这样没错。
“本机的话，在试着打破艾拉小姐的个人空间。”
“你在说什么鬼话。”
“艾拉小姐很擅长拒绝他人，‘你是玫瑰花、红宝石和小巧玲珑的短剑’，这样的你，个人空间宽广的让人不知所措，以前大概根本没有能靠近艾拉小姐身旁的人吧。”
个人空间是什么，艾拉虽然从名词上不太能理解，毕竟那听起来根本是艾希瑟琳的生造词，不过根据前后文大概还是能判断出其词义的。大概是说，与他人的距离感，如果被人踏入了这个距离就会感到不快，之类的意思？
“对露娜的时候，个人空间会缩减到几乎不存在，即使如此，也还是会不经意展现出疏远的一面……语言上不善于正常的交流，话题的目的性强烈，身体上也保持着距离感？明明最开始的时候那么大胆。”
“我哪有……？！话说回来！你明明就是脱离社会的构装体，为什么还能在这方面指责我？！”
“指责，会吗？”
“那该说是揶揄或者讽刺吗？！”
虽然她说的完全没错就是了。
无论如何主张自己与露尼西亚之间的特殊关系，都无法改变艾拉在实际交往中的贫弱。因为完全不擅长与人沟通所以找不到话题，公式化的回答，基于实际问题展开的对谈，再加上如果不经由意外或者艾希瑟琳的推波助澜就极其缺少的肢体接触，确实会让人产生“这人真的是那个主动抢人初吻的艾拉吗？”这样的疑问。
只能说，长期抑制带来的冲动，确实能一时炸开社交困难的阀门，但无法保证后续的顺利进行。
“在面对露娜的时候都这样困难了，艾拉之前独自旅行的时候……能推演出的结论还真是令机关傀儡也会感到悲哀。”
“机关傀儡会感到悲哀本来就不对劲吧！”
“原来如此，重点是这个吗？”
“况且救世主大人以外的其他人，那种东西本来也……”
“那么，艾拉又如何呢？”
“什、什么啊。”
环抱着艾拉的身体，微微前倾，令粉发少女瘦弱的身体陷进那温暖的怀中，艾希瑟琳的嘴唇紧贴在她的耳畔，像是说着私密的悄悄话般，轻声低语着。
“对你来说，露尼西亚是什么呢？”
“这算什么问题……”
“所以，是什么呢？”
“一切。”
虚假的气息和呼吸声，湿热的暖流，混合着淡而甜腻的尸臭，与那勾人心魄的话语一同扑在艾拉的耳廓上，让她的身子不由得微颤起来，脸颊上也攀上了一缕红晕。
“对我来说……露娜大人就是……一切。”
“全部，所有，唯一？”
“全部，所有，唯一。”
第六章 祭礼局的黄昏
“————”
似乎，隐隐约约听到了什么声音。
这种时候，就应当让意识上浮，而后睁开双眼——理应如此，这便是通行于地城和战场之中的铁则。然而肉体却没有遵从本能的呼唤，只是拉扯着向上浮起的意识，再次将其拉回原先的位置。
没关系，不用那么快醒来也没问题。
这里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大人——？”
那声音中似乎夹杂了些许苦恼。
我是不是太为难她了？虽然也有些为此感到羞愧，不过羞愧并不足以让意识重新回归于现实的边界，只是缓慢的，轻巧的向上浮起，这种态度若是被人称之为惫懒的话，恐怕也无从辩解，而变得迟缓的思维却无法认知到这种必然随之而来的评价。
毕竟，这里实在是太让人安适了。
“伊芙琳前辈！”
那声音又提高了几分，意识也随之晃荡起来，声音的主人大概在轻轻摇晃自己的身体吧。不过这都是后话，毕竟，在她呼唤起自己的名字时，思维便已经挣脱了重力的束缚，向上浮起，飞扬，穿越沉眠与苏醒的边界。
……
“……唔……诺维娅，吗？”
用混合着疲惫与迟缓的声音做出回应，随手扯下盖在脸上遮光的文件夹，再缓缓睁开眼睛。双眼用了好一会才取回正常的焦距，大脑也像是抖落了挂满其上的铁锈一样，伴着嘎吱嘎吱的声响重新回归于运转。
这一切都让她不由得自嘲起来，如果在野外，在地城之中，就算周围有守夜的伙伴，也绝不能如此松懈散漫才是，或许真是和平的日子过得太久了，让她多少有些懈怠。
“伊芙琳前辈，您醒了吗……？”
“别这样，我还是习惯不了敬语……”
“非、非常抱歉，伊芙琳前辈……”
“不用道歉。如果是在军队的话，我会允许你喊我‘长官’，诺维娅，不过以你现在的身份来说，直接喊我‘伊芙琳’就可以了。”
忍不住揉了揉额角，那里现在依旧传来阵阵的钝痛，连带着思维都变得迟钝起来。
“嗯，好的，伊芙琳前辈……”
——果然还是改不过来啊。
忍不住就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没关系，慢慢改正吧。现在几点了，诺维娅？”
“五点零三分，伊芙琳前辈，在您要求的时间把您喊醒了。只是……”
“没关系，如果会影响到日程的话，我自己也会醒的。”
伊芙琳感到有些哭笑不得。她当然知道眼前之人——诺维娅·德·利亚里奥，留着披肩发，双眼是温和的杏色，性格也和瞳色一样柔和的女性——欲言又止的内容是什么，无非是关于她难以唤醒所以在预定上推迟了一两分钟的问题。
虽说自己确实有说“在五点的时候喊醒我”，但也没有说要准时到这个份上吧……？
“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亚尼洛领事七点半邀请您共进晚餐，米兰达副局长也会到场，地点在圣艾丹弗酒店。”
“米兰达？已经回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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