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式逸闻机关
高耸的塔楼仿佛径直插入了天空中那轮血红之月，那塔楼已然腐朽，等待敲响的铜钟在不知道多久之前便残破不堪，木制的结构衰败，石质的结构破碎，那就像是墓碑，用于标示一个时代的结束，标示凋零已至。
有些事物却是不朽的。
例如说，那高塔上恒久不变的尖顶，曾经作为某种徽记的固定物而存在，如今那徽记消失无踪，那长杆却依旧存在，继续在时间的河流中留下自己的烙印。
例如说，那血红的月轮，现在它存在于此，在不久后的未来，在自己已经无法见证的遥远的未来，那月轮依旧会存在，向大地撒下不安、恐惧与血腥的光华，为人称颂，为人膜拜，令人疯狂，令人颤栗。
例如说，那个身影。
那就像是铭刻在世界上的某种印记。
——凡所见者，不会忘却，凡注定的，必定发生，凡选中的，必然相遇。
圣典中记载着泽尔提通过圣者向世人传递的每一句话语，它们被圣者所聆听，而后被祭祀所书写，便成为了圣典的一部分。有的是格言，有的是预言，格言不少，预言则寥寥无几，这毕竟是属于星辰与命运之神领域的事情，而在格言与预言之后的，则是一些让人不明所以的奇异话语，这便是其中之一。
这同样是露尼西亚最后听到的那些话语之一。
她只是默念着神明那温和的言语，双眼却不曾移开，那身影已经牢牢地吸引了她的视线。
在这样的距离，遥遥仰视那高耸入云的塔尖，本应是什么也无法看清的，此时此刻却完全例外。她能看见一切，黑发，金瞳，那些与天空中的血月遥相呼应的事物。
这些并不足以让露尼西亚感到震惊与狼狈，但如果，但如果……那张脸看上去与自己一模一样呢？
完全相似的温和面孔，完全相似的黑色长发。
不一样的是，她有着金色的瞳孔，异常美丽，引人沉醉的金色双瞳。那不同于露尼西亚平凡的褐色双瞳，那双泛着金色的眼睛简直有着摄人心魄的魔力，如此的绝妙，宛若静静流淌，静静泛着波光的黄金之湖。
她的肌肤比露尼西亚更加的苍白，也正是如此，她看上去又与露尼西亚有了些许的区别，看上去更加的冷艳，像是用绝佳的瓷釉做成的精致人偶，一个比起露尼西亚来说更加美丽的人偶。露尼西亚好不容易才将视线从那对金瞳中移出，匆匆划过那泛着哀伤、孤寂与困惑的面容，而后在看到她的身体时，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并非是因为她身上近乎不着寸缕，只有仿佛云烟般半透明的轻纱将其包裹，而是因为她的残缺。
她只有肩颈，胸膛，半点上臂和腰腹是完好的。
而在其他的地方，取代了作为人类应该拥有的鲜活肉体的，是机械。
黑色的机械，精巧而美观，细致而特别，远胜过露尼西亚曾经见过的任何蒸汽机关，相比起那些充满了粗实厚重感的机关，眼前那些镶嵌在肉体上的机械简直就如同工艺品一般，那纤细的指尖，那宛若高跟鞋一般的足底，无不是最为精巧的机械以最为精妙的方式结合而成的产物。
美丽，却又冰冷而残忍。
露尼西亚的直觉告诉她，那些毫无疑问是将作为人类的部分切除之后，再将机械缝合上去组成的产物，或许那看似完好的半身也早已掏空，纯白的肌肤下流淌的不是血液，跳动的亦非心房。
她的双目半闭着，任由纤长的睫毛在夜风中摆动。
那幕情景，血月之下的孤寂昙花，就如同一张绝美的图画。
这让她不由得在羞愧中垂下了头，忏悔自己的罪过。
她心中有数，知晓那绝非人类——那在黑夜中、在血月下屹立的身影，那经过残忍改造的肉体，只会属于黑暗的眷属，而黑暗的眷属便意味着邪恶，哪怕那道身影不经意的流露出孤独与寂寞的表情，对着血月轻抱着自己的双肩。
——可怜的孩子……吗？
她一时不知道究竟是该同情她，还是基于一位圣武士的立场去憎恶她。
——是她在引诱自己前来，之前的陷阱和她有关？
不像。
露尼西亚没有能够如此指责她的决定性证据。
而且，净光之主那些残留的呓语让露尼西亚难以忽视，即便她根本无法分辨那究竟是真切的神启还是自己的幻觉，她也依然选择予以绝对的信赖。
况且对方现在看起来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自己，哪怕自己已经把一个活尸砍成两半，再砍下了四个活尸的脑袋，造成的动静却没有多大，不足以传递到那么遥远的塔楼上。
既然如此，之前被自己看见的事情，恐怕只是巧合而已？
——也不能这么简单的下定结论。
今天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看上去都是巧合，却又在最后连成了埋伏的线，这让她不由得对所谓的巧合心生警惕。
在她的判断中，眼前的女性身影和之前遇到的那些，应该不属于同一种黑暗的眷属。之前的那些大体可以分为身披斗篷、手拿腐朽武器的邪教徒、在邪教徒操纵之下的活尸，以及身形巨大的怪物。那些邪教徒对怪物们毕恭毕敬，而为首的那位邪教徒则在体型上朝着非人的方向发展，如果露尼西亚的判断没错的话，那些邪教徒的最终目的，可能就是把自己转化成那些体积巨大的怪物。
腐败和溃烂是他们的象征，而这种象征毫无疑问和那道身影无缘。
——她为什么会长的和自己那么相似？
露尼西亚不愿将其成为一模一样，那张面孔比她更加稚嫩一些，也更加美丽一些，像是在她的基础上优化过一般，因此她只愿意将其称作相似。
这个问题让她感觉无法理解，这似乎证明了她与那些邪教徒没有关系，除非那些以折腾尸体为爱好的邪教徒们已经将手伸进了神庭的核心。
在思索中，她手起刀落，又将一只从阴影中钻出的活尸拦腰斩断。
——不过不管是怎样的情况，眼下的这个地方都有探索一番的价值。
露尼西亚环顾着四周。
在血月光辉的映照下，那些断壁残垣无不染上了淡淡的血色光泽，而在那血色光辉无法投射到的地方，一个又一个的活尸正从阴影中出现，或是双足行走，或是四足爬行，有的失去了半个身子，却依然在用双手扒拉着地面，缓慢的靠近。
它们嗅到了活人的甜美气味。
只是那些活尸不同于她在森林中所见到的它们的同伴，眼前的这些活尸看起来并不“新鲜”——森林中的那些活尸，哪怕血液已经干枯，肉体已经呈现出腐败的迹象，到底还能看出是死了并不久或者是经过保存的尸体——眼前的这些活尸，它们基本已经变成了木乃伊一般的干尸，身上遍布啃食和怪异仪式留下的痕迹，上下颚开合着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露尼西亚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在这种既不干燥也不寒冷更非沼泽的地方，尸体会变成这个样子。
更显眼的是，这一批爬出来的尸体，它们的肉体基本都有着怪异的畸形。
部分的躯体膨胀着，部分的躯体扭曲着，部分的躯体怪异的佝偻着。
这让她不由想起了那巨大的怪物——仅仅只有部分的相似，却同样的令人毛骨悚然。
第十三章 与腐败共舞
活尸毕竟是活尸，它们的心中并没有什么堂堂正正对决的概念。
它们不会给露尼西亚整顿架势的时间。
发现了自己已经暴露，所以不如先下手为强，它们的脑海中甚至没有这样简单的思考，在那已经因为腐烂而变得空空荡荡的颅腔中，只有没有止境的食欲在蔓延，它们渴求着鲜活的血肉，用于弥补自己存在中不完善的部分。
于是便伸出手去，伸出利爪去试图抓握住什么——
叮！
剑尖传来的手感不由得让露尼西亚脸上一肃，那股力道让她分外熟悉，哪怕还远远比不上那种四肢着地的怪物，这些活尸的力度却也比自己手下的骑士们要大得多，如果说是之前的那种活尸，那些力量堪比成年农夫、行动迟缓、靠着数量将人淹没的活尸，露尼西亚大可以抱着轻慢的态度，用舞步般戏谑的步伐将它们全数击溃，然而眼前的这些东西很显然让她无法这么做。
叮！叮！叮！
剑尖舞动，却没能一下突破那对尖利的爪子，眼前的活尸并非仅仅只是样貌上更加的扭曲，力量更加强大，它们的反应速度也要比寻常的活尸快上几分，它们仿佛疯狂了一般的挥舞着自己的双爪，毫无章法，却在惊人的力量和速度下显得无比凌厉，完全无法与它们那干枯腐朽的外貌联系在一起。
更致命的是，这里并不只有一只这样的活尸。
没有吼叫，没有多余的声响，伴随着几声轻微的脚步，一股冷风从脑后吹来！
露尼西亚并没有动摇，她只是不慌不忙的踏出右脚，让身体向着较为空旷的镇中道路上踏出一步，在那只利爪擦过黑色长发的同时，露尼西亚的身体如同圆舞般回转起来。
踏着有节奏的步子，右手的剑尖扬起，甩出了一记漂亮的剑花，左手则以完全相反的方式举起，，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一般，将盾牌最尖利的部分重重向下刺去！
噗——
伴随着如入败革的声音，一只活尸被从肋下至肩头斜切成两段，另一只活尸则在站立不稳的情况下，被露尼西亚以逸待劳般的从背后用盾牌砸断了脊骨，砸穿了胸腔——露尼西亚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无论是声音还是手感，都让露尼西亚感到不适，那种感觉与寻常的干尸大有不同，它们没有显得过于湿润，也没有干燥而易碎，腹腔里空空荡荡，却让露尼西亚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感觉，觉得那里其实并非看上去的那样空阔，恰恰相反的，她觉得那里似乎被什么东西填满，仿佛那些干尸的腹部不是干瘪下去的，而是如同妊娠般膨胀起来。
从视觉上来判断，那只是错觉。
从触觉上来判断，视觉则是错觉。
她并不明白，究竟哪边更加的可靠。
怪异而令人恶心的触感顺着接触面从剑身上传来，哪怕只是间接的接触，那种感觉也让露尼西亚觉得不适，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她手中的动作却是没有半点迟缓。
又是三只干瘪的活尸从阴影中扑出，它们一个没有左臂，一个腰部被不自然的拉长了一米多，四肢却只有正常人的长度，另一个则左右半边的身子完全的不对称，右侧的身体干枯萎缩，左边的身体则怪异的膨胀着，却又完全不符合肌肉的结构。
它们的眼眶中要么空空荡荡，要么便镶嵌着灰暗而浑浊的干瘪球体，就像是从噩梦中走出的身影。
眼看着从阴影中出现的干瘪活尸越来越多，露尼西亚开始挪动脚步，四下打量起更远处的环境。
她先朝着前方踏出一步，几乎是主动投进了那半边身体畸形的活尸的攻击范围当中，如果那是个活人的话，这种时候说不定会因为缺乏经验而吓一大跳，不过活尸就没有这样的顾虑，它只是为了食物主动投怀送抱而感到一种空洞的喜悦，随之挥舞起那异常膨胀的左爪，朝着露尼西亚迎面劈下。
没有慌乱，连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她仅仅是快步的从那只活尸身旁掠过。
抬手，挥剑，让腐朽的头颅被斜着劈开。
她注视到了，那只活尸的眼球并没有老老实实的停留在左眼眼眶里，那灰色的混浊晶体正随着颅骨一起被劈成两半，它已经蔓延出了无数灰白色的粗结神经，如同蛛网一样纠缠在颅腔内，它们没有鼓胀也没有蠕动，只是作为早已腐朽的物体，静静地蜷缩起来，化作腐臭的黑色粘液。
露尼西亚依旧没有停下来，没有评论性的言语，只有紧绷的表情。
左手用力向后挥去，伴随着一股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利爪被盾面偏移了轨迹，正在盾面上打着滑，却没能在那银镜般的平面上留下半点痕迹，而后是反手一刀——那腰部被过于拉长的活尸，它的脊柱上长出了大量的肋骨，那些多余的肋骨正从干枯的皮肉中穿出，仿佛蜈蚣的腿脚一样挥舞着，却没能够阻止它被一剑钉穿头颅，接着从上至下剖成两半的结局。
它的腹腔里的确是空空如也的。
没有内脏，没有更多的血与肉，没有因为腐败而充盈的气体和积液。
却又有一种怪异的填充感，就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蛆虫抱成了团，正在那腹腔中蠕动鼓胀着，发出让人恐惧的沙沙声。
她没有多余的精力可以放在怪异的感觉上，取而代之的，露尼西亚的身体向前倾倒，短短的一扑，并在翻滚中朝着斜上方掠过一剑。
伴随着银芒一闪而过，一枚干瘪的头颅从脖颈上错开，接着便胀大、鼓起，无论是颅骨还是舌根又或者是浑浊的眼球，它们无不向着外侧怪异的凸出，直到某个临界点，膨胀变成了破裂，爆散开来的干枯血肉和腐朽骨骼将迎面而来的另一只活尸打成了筛子，让它重归为一具散落枯败的尸体。
露尼西亚并不愿意与这些干枯的活尸过多纠缠，多亏了平日的严格训练，她在翻滚之后快速的起身，却是已经脱出了那些活尸的包围圈，从那石质水车附近的房屋来到了这座破败小镇的道路上，这里没有房屋的遮蔽，可以毫无阻碍的借着血月的光芒判断周围的情况。
身后的那些活尸似乎并不具有索敌的能力，在露尼西亚离开了一段距离之后，它们便漫无目的的晃悠着身体，在短暂的徘徊之后，便重新躺倒在地上，再次变成了寻常的干尸。
这倒是为露尼西亚剩了些功夫，让她能够有更多的闲暇来观察这里。
观察这座不知道被谁抛弃，被谁毁灭的怪异城镇。
第十四章 历史遗留之物
露尼西亚的脑海里没有任何关于建筑学的知识，这种东西对于那扎尔的信徒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对于泽尔提的信徒来说就没有任何必要了——不要误会，泽尔提的信徒们当然也不是光学达人，他们只是更加专心于神术的研究，或者和同一神庭的沙哈尔信徒们研究占星术与星相学的知识。
她苦思冥想了一番，也没有想出这究竟是什么时代的建筑风格，只能勉勉强强的判断出，这些石质建筑有可能可以追溯到第五历与第六历的交接处，而它们沦为毁灭的遗迹的时间，恐怕也就是在第六历。
露尼西亚在脑海中简单浏览了一遍历史，即使她拥有的知识并不比那些“历史爱好者”更加丰富，她也依然希望能从那些在自己看来并不重要的知识里发掘出什么。
如果她判断的没错的话，根据书本中的记载，这些建筑应该始建于神明诞生、诸暗退却的第五历。
那是所有智慧生命记忆中的黄金时代。
国与国之间纷争不断，人们在战火和灾难中流离失所，奔走异乡，然而人口却在波动中增长，十二正神的教会带领信徒与无信者对抗黑暗的眷属，无论是谁都不会否认，这是属于一切行走于光明之人的时代。
在圣堂那长年累月的生活之中，她的脑袋里可以说不由自主的就记下了不少大部头的书本，其中就包括了《世界简史》这样相对而言还算有趣的书籍——露尼西亚对于世界的一切认识几乎都来自于她读过的书，大部分是一些神话故事，像《世界简史》这样和历史相关的，她反倒是看的不多。
越是了解历史，就越是对迎来了“第六历”的这个世界感到不安。
尤其是在诸神的声音消散之后，不安膨胀成了恐惧，预言成为现实。
“唔……”
露尼西亚摇了摇头，将纷乱的思绪从脑海中甩出。
伴随着对知识的回忆，她也对眼下看到的线索进行了梳理，露尼西亚不是很肯定的认为，这座城镇应当是始建于第五历，毁灭于第六历——这里不属于马里艾公国的内陆国境线，而马里艾公国的海岸线被绝壁与高山环绕，这一切都让这座小镇鲜有为战火波及的可能性。
作为佐证，露尼西亚并没有在那些被摧毁的房屋中看到太多人为破坏的痕迹，也没有什么残留的武器——古战场上不会缺少锈迹斑驳的旧武器，如果运气好的话，甚至可以看到一些攻城器械留下来的痕迹。
用露尼西亚那浅薄的只是来判断的话，这些房屋是毁于火灾和年久失修导致的自然倒塌。
当然，她对自己的判断并不是那么有信心，她所做的事情实际上只是照本宣科而已，相当死板而又无法通过其他来源的知识进行修正，最后到底会和现实有多大差距这种事情就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在圣堂里生活的时候，她的剑术老师兼前辈都觉得她思维方式有点僵硬，可能是因为读书太多而缺乏实际经验的缘故。
话又说回遗迹的事情：在被摧毁之前，这里应该首先遭到了抛弃。
至于原因……
地上到处都是尸体。
并非是那种半腐朽的干尸，而是已经完全化作骷髅的尸体，这些骸骨的主人无疑已经逝去了相当久。
那些骸骨保留了一部分生前的状态，它们看上去在死前试图逃命，这让它们的位置显得相当分散，有的堆积在道路上，有的则从堆积在建筑物的入口处，不知是想要离开，还是想要进去避难。它们风化的相当彻底，有一部分已经化作了猩红土壤的一部分，余下的也残破不堪，或是因为后来者的踩踏，或是因为生前受到的致死伤害。
肉体被撕裂，肉体被啃食，故而留下的骸骨也残缺不全，甚至能清楚地看到那些尖利牙齿所造成的痕迹。
至于后来者是谁，露尼西亚觉得无非是那些邪教徒。
这便是黑暗时代来临的证明，这座城镇，这座城镇里的一切。
她抬起了头。
在猩红的月色下，那纤细苍白的身影依旧伫立着，没有发现自己，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就仿佛城镇中发生的一切与其无关。哪怕不是四目相对，那富有魔性的金湖般的双眸依旧让她怦然心动。
——好美……
就像是美梦的结束，一阵吹过的冷风将她的思绪重新拉回了现实之中，察觉到了心中所想的她不由得一次又一次摇晃着脑袋，试图把杂念甩出脑海。
她倒是想要忘却，却又根本忘却不了。
她倒是想要懊恼，却又完全懊恼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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